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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星空中的华夷秩序 两汉至南北朝时期有关华夷的星占言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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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咸和六年(331)……其十一月,荧惑守胃昴。占曰:“赵魏有兵。”八年七月,石勒死,石季龙自立。是时,虽二石僭号,而其强弱常占于昴,不关太微、紫宫也。

……其七月,荧惑入昴。占曰:“胡王死。”一曰:“赵地有兵。”是月,石勒死,石季龙多所攻没。八月,月又犯昴,占曰“胡不安”。[83]

这两次星象都与昴有关,所以华夏的史臣总结说“虽二石僭号,而其强弱常占于昴,不关太微、紫宫也。”《宋书·天文志》此段与《晋志》看似全同,实则文字上颇有差异:

咸和六年十一月,荧惑守胃、昴。占曰:“赵、魏有兵。”八年七月,石勒死,石虎自立,多所残灭。是时虽勒、虎僭号,而其强弱常占于昴,不关太微紫宫也。

咸和八年……七月,石勒死……

咸和八年七月,荧惑入昴。占曰:“胡王死。”石虎多所攻灭。八月,月犯昴。占曰:“胡不安。”[84]

《宋志》第二段“胡王死”之后不见“一曰赵地有兵是月石勒死”11字,故而仅据《宋志》则对应石勒之死的星象只有“荧惑守胃昴”。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戴洋对陶侃说“前年十一月荧惑守胃昴,至今年四月,积五百余日。昴,赵之分野,石勒遂死”,[85]其星占分析与《宋志》相同。而《晋书·石勒载记》言石勒死前的异状有“荧惑入昴,星陨于邺东北六十里”,[86]“荧惑入昴”正与《晋志》所记的第二重星象相合。而“星陨于邺东北”一事亦见于《开元占经》所引《赵书》中,且较《载记》为详,[87]可见《载记》此条的史源是《赵书》。此《赵书》作者不详,[88]但其所据当为石赵朝廷自身的记录。“荧惑入昴”尽管不见于《占经》所引部分,极有可能也出自《赵书》。可以认为,“荧惑入昴,石勒死”是北方的记录,而“荧惑守胃昴,石勒死”代表了东晋南朝一方的判断。这一例中南北方在记录上的差异虽不显著,但足以提示我们《晋》《宋》两志的不同处可能是不同的史源造成。

下面的例证更说明这种差异的复杂性。冉闵杀石遵一事,《宋志》《晋志》所记又微有不同:

《宋志》:(永和五年)十月,月犯昴。占曰:“朝廷有忧,军将死。”……十一月,冉闵杀石遵,又尽杀胡十余万人,于是中土大乱。十二月,褚裒薨。

《晋志》:(永和)五年(349)……十月,月犯昴。占曰:“胡有忧,将军死。”……十一月,冉闵杀石遵,又尽杀胡十余万人,于是赵魏大乱。十二月,褚裒薨。[89]

《宋志》下文接连又记了当年的几个星象占辞,此后再从是年八月开始叙述事验。当年十月之后的事验有两条,冉闵屠杀胡人以外,尚有“十二月,褚裒薨”一事。“朝廷有忧,军将死”更像是指褚裒之死,但若如此,此段冉闵杀石遵之事对应的天象为何?然而《晋志》十分明确,即使“将军死”对应“褚裒薨”,“胡有忧”只能对应冉闵杀胡之事。两部史书中,“朝廷有忧”和“胡有忧”的区别令人费解。无独有偶,展现类似差异的材料还有一条:

《宋志》:(升平)三年(359)正月壬辰,荧惑犯楗闭。案占,“人主忧”。三月乙酉,荧惑逆行犯钩钤。案占,“王者恶之”。月犯太白,在昴。占曰:“人君死。”一曰:“赵地有兵,朝廷不安。”……四年正月,慕容儁死,子暐代立。慕容恪杀其尚书令阳骛等。……五年五月,穆帝崩。

《晋志》:(升平)三年三月乙酉,月犯太白,在昴。占曰:“人君死。”一曰:“赵地有兵,胡不安。”四年正月,慕容儁卒。……(五年)三月丁未,月犯填星,在轸。占曰:“为大丧。”五月,穆帝崩。[90]

同样地,《宋志》暧昧不清,《晋志》中星象与事验的关联则非常明确。“朝廷不安”与“胡不安”的差别再次出现。不妨做一个大胆推测,即两志所据的原始资料中,混入了北方政权的星占占辞,则“朝廷有忧”“朝廷不安”原出于后赵、前燕邺城占星者之手。或许可以推测:沈约撰《天文志》时得此材料,因其“事验”昭然而采录,而实不甘以“朝廷”系之五胡,幸而《宋志》以时间顺序依次记录事验,常常使得天象与人事对应关系暧昧不清,故能存之。《晋志》分天象为若干类各自系以事验,无法暧昧含混,是以改“朝廷”为“胡”,以明正统所在。[91]

羯胡石氏极为重视星占,完全有可能留下自己的星占记录,并写入国史。石勒攻下平阳后,不忘徙浑仪于襄国;石虎相信星占,却不相信负责的太史,竟“置女太史于灵台,仰观灾祥,以考外太史之虚实。”[92]石虎的太子石宣想要除掉领军王朗,恰逢“荧惑守房”,便使其亲信赵揽对石虎说:“昴者,赵之分也,荧惑所在,其主恶之。房为天子,此殃不小。宜贵臣姓王者当之。”结果石虎将中书监王波腰斩投入漳水,以厌荧惑之变。[93]赵揽所说,在星占上毫无逻辑可言,房在东宫苍龙,昴在西宫白虎,相距甚远,荧惑守房与昴宿实无关联。[94]但这不知何故插入的“昴者,赵之分也”一句,充分证明了石赵的星占学将昴看作本国的分星,给予特别的重视。问题在于,在石赵的占星家眼中,昴与赵的关联是基于昴主胡人还是昴为赵之分野呢?

星占是实用之学,在当时人看来是与国运兴衰密切相关的重要知识,面对星空时不容自欺欺天。前赵太史令康相曾对刘聪说“月为胡王,皇汉虽苞括二京,龙腾九五,然世雄燕代,肇基北朔,太阴之变其在汉域乎”。[95]十六国的一些君主虽然力图宣称自己是承德运应符箓的正统天子,但内心里对此并不自信,康相以月与胡王对应刘聪,后者也无以反对。由此度之,对于昴宿与胡的密切关系,石勒石虎未必不知。石勒早年因司马腾“执诸胡于山东卖充军实”而被掠卖,两胡一枷,受尽凌辱,对于“胡”的身份有极为敏感,称赵王之后,“号胡为国人”,而且“讳胡尤峻”,[96]不准在国中提“胡”字。石虎时代继续执行讳胡的政策,传说他因此改胡饼曰麻饼。[97]在这种氛围中,石赵重视昴宿,一定考虑到它是胡星,而不仅仅是赵的分星。[98]只是既然国中讳胡,太史在报告占辞时,只能以分野说进行缘饰,或者将胡改成“朝廷”。

四、从昴宿到紫宫:十六国北朝的星占学与合法性建构

五胡诸国一方面重视昴宿,另一方面也不放弃在星空中抢占太微、紫宫。太微、紫宫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以北极星为中心展开,北极星常年恒定不动,天球的这一区域被称为中宫,从地球上看,东西南北四宫的星宿都围绕中宫转动。中宫独一无二的核心地位被自然地与最高的天神“太一”联系起来。《淮南子·天文训》云:“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宫者,太一之居也。”其中“太一”在一些引文中也写作“天子”,[99]其实天上的太一原本就是地上天子的投影,太微和紫宫于是成为地上皇宫前朝与后寝的象征。发生在太微和紫宫的星变,最直接地宣示王朝是否获得天命,而且由于它们与人间的关联不基于地域,那里的星变也就无法用分野说去解释。无论东晋南朝还是十六国北朝,继承秦汉式帝国政治文化的政权,对于太微与紫宫的星变,都必须宣称是应验于己的,除此以外没有退路。《宋志》中史臣说北方诸国“其强弱常占于昴,不关太微、紫宫”,只是东晋南朝一方一厢情愿又欲盖弥彰的表达。五胡诸国抢占太微、紫宫的努力并非这样一句话可以全部抹杀的,北宋人唐庚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指出:

《晋天文志》称“二石虽僭号,其强弱常占昴宿,不关太微紫宫”。然以记载考之,流星入紫宫而聪殒,彗星扫太微而苻坚败,荧惑守帝座而吕隆破,故知推论正统,固自有理也。晋庾翼与兄冰书曰:“岁星犯天关,江东无故而季龙频年闭关,此复是天公愦愦,无皂白之证也。”噫,人之责天亦太详矣!为天者不亦难哉![100]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列举了更多的事例:

昔人言五胡诸国唯占于昴北,亦不尽然。考之史,流星入紫宫而刘聪死,荧惑守心而石虎死,孛星太微大角荧惑太白入东井而苻生弑,彗起尾箕扫东井而燕灭秦,彗起奎娄扫虚危而慕容德有齐地,太白犯虚危而南燕亡,荧惑在匏瓜中忽亡入东井而姚秦亡,荧惑守心而李势亡,荧惑犯帝座而吕隆灭,月掩心大星而魏宣(道)武弑,荧惑入南斗而孝武西奔,月掩心星而齐文宣死,彗星见而武成传位,彗星历虚危而齐亡,太白犯轩辕而周闵帝弑,荧惑入轩辕而明帝弑,岁星掩太微上将而宇文护诛,荧惑入太微而武帝死。[101]

唐庚所举的事例都在《载记》中有对应的记录,顾炎武所举的部分见于《载记》或《天文志》,有些可以结合两者考证得出,还有数例原始出处尚待查证。[102]总之,说它们都出自十六国北朝一方书写的史料,当无大误。顾炎武在列举完这些例子之后,感到传统的华夷二分的星象秩序无法解释,只能感叹:

夫中国之有都邑,犹人家之有宅舍,星气之失,如宅舍之有妖祥,主人在则主人当之,主人不在则居者当之,此一定之理。而以中外为限断,乃儒生之见,不可语于天道也。[103]

这种说法其实是以地域为主体的分野说,它固然可以解释一些占例,却无法解释发生在太微、紫宫、轩辕、心等位置的星象。如前所述,秦汉以来的星占学中星象是人间帝国的秩序的投影,其中太微、紫宫等处的星象只能对应地上唯一的帝王,与地域无关。在数人称帝称王的时代,“验之天象”甚至可以成为确定孰为正统的依据。三国时黄权的故事是古今论天文者所熟知的:

魏明帝问权:“天下鼎立,当以何地为正?”权对曰:“当以天文为正。往者荧惑守心而文皇帝崩,吴、蜀二主平安,此其征也。”[104]

唐庚对黄权的说法颇有批评:“癸卯月犯心大星,占曰‘心为天王位,王者恶之’。四月癸巳,蜀先主殂于永安宫,而二国皆自如,天道岂易言哉!”看来黄权的确有曲说媚上的嫌疑。事实上,黄权说法的对错甚至此故事的真实性都不必深究,它的意义在于说明当时人相信天文星变与正统间有密切的关系。两百年之后,另一个故事描述了梁武帝在天象面前的怅然若失:

先是,荧惑入南斗,去而复还,留止六旬。上(萧衍)以谚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乃跣而下殿以禳之,及闻魏主西奔,惭曰:“虏亦应天象邪!”[105]

虏亦应天象是无疑的,但对应的都是昴宿或其他有关蛮夷的星宿的变化。故事中萧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天子,却发现天道无亲已经转而眷顾北方了。这个故事不见于正史,《通鉴》的史源有待考证,想来应出自北朝的文献,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中国”和“正统”。

十六国和北朝的天文记录,无不融入了类似的意图。十六国的天文学可以区分为实用和宣传两个层面,星象占辞的模糊性和多元性又为两个层面之间的转换提供了条件。在实用层面,石赵等国不得不关心对应胡人的昴宿,但宣传时只以分野说来表达。在宣传层面,五胡诸国的大臣纷纷借紫宫、太微、心宿等处的变异分析本国政事以迎合上意,偶尔有帝王将相的生死祸福与此类天象相合,立即浓墨重彩地写入国史之中。

如《苻坚载记》记述了一个神奇的星占故事:

(苻坚)以苻融为镇东大将军,代猛为冀州牧。融将发,坚祖于霸东,奏乐赋诗。坚母苟氏以融少子,甚爱之,比发,三至灞上,其夕又窃如融所,内外莫知。是夜,坚寝于前殿,魏延上言:“天市南门屏内后妃星失明,左右阍寺不见,后妃移动之象。”坚推问知之,惊曰:“天道与人何其不远。”遂重星官。[106]

此故事亦见于《开元占经》引车频《秦书》,文字较微异而较略,其中“魏延”作“太史令魏述”。[107]《载记》所本为《十六国春秋》,而《十六国春秋》系整理各国“霸史”而成,此条也不例外。《史通·古今正史》云:“秦秘书郎赵整参撰国史,值秦灭,隐于商洛山,著书不辍,有冯翊车频助其经费。整卒,(宋梁州刺史吉)翰乃启频纂成其书。”[108]由此可知《秦书》虽署名车频,实为前秦秘书郎赵整所作,其主要内容为前秦时所撰的“国史”。天市南门内的后妃星,与太微、紫宫一样,仅与帝王的后妃相关联。苻坚之母的活动得到星变的响应,正可作为苻坚是正统天子的明证,苻坚的“惊”更多带着“喜”的成分。究竟有无此次星变,甚至苻坚与太史令之间的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都是值得怀疑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前秦君臣有意利用天文星占来宣称政权的正统地位。

不管是星占占辞还是宫殿名称,十六国留下的记录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片段。尤其是星占的占辞和事验,几乎全都隐藏在充满东晋南朝一方华夷之辨立场的《宋书》和《晋书》中,难以据此清晰解读五胡诸国借助天文观念进行的正统论证。北魏以后,北方政权开始留下出于己方的系统历史记载,能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这一问题。《魏书·天象志》中不乏借星象进行的正统论证,下面我们仍取对应胡的昴宿和对应天子的太微、紫宫、南斗等为例进行分析。

由于北方的统一,昴宿的星变不再容易落实到“胡王”身上,加之《魏书·天象志》的原则是“以在天诸异咸入《天象》,其应征符合,随而条载,无所显验则阙之”[115],所以志中记载与昴宿有关的星象虽多,大部分都没有对应的事验,少数根据“贵人死”“有白衣之会”等占辞以贵臣之死为事验。以之对应胡的,仅有二例,都带给我们丰富的信息。第一例见于《魏书·天象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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