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之五(第2页)
我又问,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老张笑笑,没什么好处,我就会这个,问心无愧嘛。
那时候我不太明白——连年的饥饿早就把人心**裸地坦露出来,钩心斗角的,阴暗的心计一览无余,我才九岁,什么都见过了。
没好处的事情没人会去做,没有谁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那时候我断定,老张是个古怪的例外。
老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蜂后,据说有办法让蜜蜂一窝变两窝。后来我知道他设法诱骗蜂群去生新的蜂后,隔一阵就放生一些。
蜜蜂只靠传粉活得够呛,死活不分窝,他就给蜜蜂喂自己配的糖浆——我们都没有糖浆吃。
村里有野孩子总是盯着蜜蜂,老张看得紧,总是没机会下手。后来他们瞄准了蜜蜂的糖浆,连碟子一起偷走,当作一顿难得的甜点。
老张抓到孩子骂得凶,拿扫把劈头盖脸打过去,孩子怕他,也怕蜜蜂。可后来饥饿战胜了恐惧,有一天他们干脆连蜂箱一起搬走了。
老张年纪过了七十,跑不动,只能干瞪眼,我跑得快,一路追上他们,可我骨架小,又一个人,要打过他们中的一个人都够呛。
最后蜂箱被拆了,没什么蜂蜜,就把蜂蛹和蜜蜂堆在一起烤。我去救蜜蜂,只是挨了一顿揍。
他们升起火来,烤蜂蛹吃,我一边哭,一边看着眼馋。
“喏,你也吃点罢。看你这样子。”他们说。有个大孩子被蛰得厉害,可我看他还是一脸幸福。
我尝了一些,蜂蛹真香,甜脆甜脆的,蜂房烤着也很香。
我折返回去,告诉老张蜜蜂都没了。
老张看了我身上的擦伤,没说什么,骂了句不怎么好听的脏话,跺着脚又回去煮饭了。
偷蜂蜜的几个男孩最终得了报应,被蜜蜂蜇得疼了许多天,其中有一个过敏,一张瘦脸肿得像馒头似的。可我想,最受伤的大概是老张吧。后来他也不再养蜜蜂了。
我吃掉了他给蜜蜂兑的最后一碟糖浆,很香甜。
戈壁滩上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我好像已经习惯了饥饿,总是吃不饱,总是有许多事要做。后来有一天车队开到了这里,扛着新鲜的白面馒头,还有古怪的银色“钢板”。
那年我十岁,瘦瘦小小像个猴子,听说有馒头吃,像蚂蚁见着糖似的飞奔过去。军人要赶我走,老张跑去说他会些技术,就连我一块捎带上了。
后来我知道我看到的银色钢板是太阳能板,属于臭氧层重建计划的一部分。这里一年有三百四十个以上的全晴天,阳光强度强,基本没有雨水,北方又有山脉不常遇到大风,相对利于太阳能板的保养。
要生产臭氧并不难,高压放电就行,分离取得气体的技术也相当成熟。但要把它带到平流层则一点都不容易。放在过去大概有些得不偿失,可当整片地表都由于臭氧层的缺位而失去生产力时,修复臭氧层是我们必须不计代价去做的事情。
释放臭氧用的是气象气球,压缩臭氧,绑在氢气球下面带到高层大气,一定气压下橡胶球皮自动脱落,释放臭氧,这样每次大概能带二到五公斤不等。
很多人都想来臭氧工厂,可是需要的人手不多,也就没有再纳新。后来有人想出了馊主意,听说太阳能板很重要,就威胁砸掉太阳能板,来骗点吃的。开始厂里采取姑息策略,久了也受不了。
我就眼睁睁看着一排太阳能板被年轻人砸得粉碎,老张开始还去拦一拦,后来也就不管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只能跺脚,去打架只有被群殴的份,每次都添一身不必要的伤口。
这样窝囊的日子又过了两三年。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去查了臭氧层的数据,计算我们要花多少年才能把它恢复到正常水平。臭氧低浓度散布在平流层,在一个大气压下折算为3mm厚的气层,体积差不多一乘十的九次方立方米。一个立方米差不多两千克出头,我们带的臭氧又并不纯。我又算了算我们每年的生产能力,一拍脑袋想,坏了,这不是杯水车薪嘛!
我去找技术部的负责人,平头年轻人敲了下我的脑袋。他说:“别提这件事,有什么好处?你有白面馒头吃,你看看外面的流民,谁他妈吃得饱。”
“那整个计划呢?”我问,“这么多的器械——”
“球用没有!”他把手上的A4纸往桌上一撂,“你现在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你看你都算得出来,我们心里还不清楚?”
我有些懵了。
他看我不走,又跟我说:“我跟你讲,臭氧层修复的唯一的路子,是让它自己慢慢恢复。我们就是骗点粮食补助——你别摆这个表情,你觉得你很不道德,你再看看别人,每个时代都有吃香的喝辣的家伙,现在还有人天天能吃火腿和蹄髈信不信?他们在金字塔塔尖儿上,他们又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搞个假工程,也就混口饭吃。”
那时候我特别沮丧。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好事,曾经支撑着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骄傲、自豪与满足感在一夜之间**然无存。
我去找老张,老张说,他早就知道。
“没办法的事情,过得好就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