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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之五
生物学家祁北30岁
老人们说,我出生在最坏的时代。
我在荒漠旁的小县城出生,在西北吹来的风里长大,草场在一年年退化,沙子落在草场里,花草长得格外挣扎。我平时和老人们一起住,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到父母。他们工作的地方,我见过照片,爷爷奶奶说是偷偷拍的。他们身后是戈壁滩,有梭梭草,有一排排快干死的白杨,还有深深的巷道。我探过头去看照片,那些巷道上画着黄黑相间的标志,我后来在书上看到,是核辐射警告的意思。
六岁的时候,我要和爸爸妈妈和小伙伴道别,过完夏天,我要去城市里上小学了。为什么我要离开这里?我很不解。
“城市里老师更好。”他们回答。
那时候我不想离开这里,我要和朋友们一起玩,想和桃子,李二哥,铃铛一起抓兔子,我尤其佩服老方(那时候他七岁半),他抓蟋蟀真的一流。
过生日的时候我吹灭蜡烛,许愿不要离开这里。
于是我真的再没有离开过这里。
那大概是个被诅咒的愿望吧。
那年春天我得了肺炎,住进省城的医院里。高烧加上感冒药,一天可以睡二十个钟头。爷爷奶奶陪着,总是在哀声叹气。后来有一天忽然所有人都特别紧张,迷迷糊糊我觉得有护士推走了我的床,换了一个房间。我醒了,奶奶不在,我爷爷一个人哀声叹气。
我猜是因为我生病了。可我没力气说话,躺在**,嘤嘤呜呜地喘气。
大概三四天后我的肺炎差不多好了,只咳嗽,精神头都回来了。可爷爷还是叹气,而奶奶没有回来。我想下地走路,我爷爷指着门口说:“你不好出这门。”
“奶奶呢?我找她——”我说。
“哎呀……哎呀……她回村子报信了……哎哟……她什么都不懂哟……”他哭起来,七十岁的老人坐在床边号啕大哭。
后来我听旁人说,我奶奶死了。不止我奶奶,他们都死了。
死了?
村子里知道消息太晚,中午人又都在外头活动,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我六岁,那时候我不理解什么叫生什么叫死,只是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桃子、李二哥、铃铛和老方了。我大致觉得,死亡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吧——你看,一提起来,人们就都哭哭啼啼的。
爷爷的精神一直恍惚着,很快就病了,躺在**,念叨着我妈妈的名字,说,要是她活着就好了。大概两个月之后,听说消息,戈壁滩上的人们也不行了,补给运不进去,他们转移不出来。我爷爷听了那话,哭了一晚上,后来便不再动了。
我们村里活下来的人,除了我,还有老张。
村里以前都叫他张老头子,脑袋有点不灵光,独居,有点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钱,性格乖僻。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是怪人一个,是个养蜂人,一有人靠近他的蜂箱,就会大吼着赶人走。我们都有些怕他。
参宿四爆发的时候,他刚好在省城图书馆的地下室,好像是给蜜蜂找什么资料,在那里饿了几天,最后也转移到安置地了。
不知怎么,他受了刺激之后反而脑袋好使了。这时候我才知道老张原来是大学里的老师。他懂得很多,一边听着广播一边给我们讲解天文知识。
我爷爷去世后,他就全权托管了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见如故,天天逼着我认字。没有书就拿医院的宣传小册子当教材,更多东西则是他自己讲,就把我当儿子看。与我同一辈的孩子们大多没能接受教育,托他的福,我是这一辈孩子里少数读过书的人。
那时候我倒不太能领他那份好心。我总是吃不饱,没有力气想问题,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九岁那一年,老张又开始养蜂了。
那时候我们再去看草场,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矛草,花都不见了。老张说,蜜蜂没了,进化程度高些的植物就没法繁殖。
蜜蜂怎么没了?我问。
花草能忍耐紫外线,蜜蜂不能,很容易就死了。
蜜蜂不是采蜜去的吗?我问。
老张说,对,它们同时还给花授粉。草可以给自己授粉,花就不行。
他于是指着门口的葡萄架。那里的葡萄早就死了,他说,没有蜜蜂,就没有葡萄,没有西瓜和哈密瓜。
我听了他的回答,直流口水。我好多年没见过水果了。
蜜蜂很重要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