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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之五(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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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暴徒面前无动于衷的老张。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懦弱”了,因为没什么值得他保护的东西,太阳能电板,整个工厂,十二平方公里闪闪亮的硅光板,全是废物。

与此同时心底又生出莫名的悲戚。

最后连老张也变了。

人心不古。

再过了两年,老张在春天生了场病去世了,在乱世里算是寿终正寝。我继续在戈壁滩上混日子。

后来境况稍微好些,我就从老张的书架上拿出书来开始自学,打算继承一下老张的手艺。四五年之后我离开戈壁滩,阴差阳错间还通过学校联系到了老张曾经的学生。

从那里我也听说了老张的故事,他以前在林业大学教书,老婆儿子是养蜂人,每年春天追着槐花开花的脚步,从南到北。老张研究蜜蜂,到了开花季也跟着一起跑南走北。

有一年路上,车胎被人偷了。

一家人合计着,临时换旧胎。没开出十公里,车胎炸了,高速上出车祸,车头撞到路桩,扁了一半,这样出发时的三个人就剩他一个。

受了打击之后,老张就有点疯癫了,把蜜蜂当作他的儿子,对学生也穷极苛刻。学校里没辙,给他办了个提前退休,请回家去了。

一直等到见着我,又把我当儿子,像教儿子一样教我。

难怪他特别恨贼。

难怪他见不得孩子们受罪。

我一直和别人一样叫他老张,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接管我的教育、直到死亡的那些年里,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们是被时代的车轮扔下的一代人,我们在无尽的避难和饥荒中度过了童年。托老张的福,我读了些书,现在也开始研究蜜蜂了,我想老张会愿意我追随他的脚步,另一方面,就像他说的,不管对自己有没有好处,只求个问心无愧。

南方的蜜蜂几乎绝迹,我们挑选那些产蜂王多的种群放归自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会不会在未来带来麻烦,几十年后,也可能是几个世纪之后,蜜蜂说不定会泛滥成灾。反正,我想,要是能够看到蜜蜂太多的那一天,我做梦都能笑醒吧。

现在我三十岁了。按中国的老话说,三十而立。

我可能跑得太快了一点。白天的紫外线很强,我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有些白内障了,本来是老人才会得的病。医生说等我用放大镜都看不太清字了就去找他做手术。我想,应该快了,现在抬头,星星已经看不见了。

可我知道银河就在那里,闪耀的星辰与宇宙就在那里。

如果从灾难中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我们到底有多么渺小。

老张曾经给我画过一张图,他说,参宿四有一个网球那么大,问我地球有多大。我想画个乒乓球,可看老张的脸色,决定画一个句号。

老张笑了笑。他用笔尖戳了一个点儿,说,这是太阳。就一个针尖那么大——地球?地球看不见啰。

每每想起宇宙的尺度,一股不可具名的的战栗就会自心底升起。

我们是连沧海一粟都不足以形容的渺小存在。而参宿四,足够将我们逼入绝境的这颗恒星,在宇宙间也平凡得不值一提……

甚至我们引以为傲的、在二百年间提高了数十倍的生产力,也不过是建立在透支自然潜力的基础上。仅仅是蜜蜂的消失就会让我们手足无措。

但有时候我仍旧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骄傲。

看看戈壁滩吧,看看我们的工厂——谎言被拆穿了,但它也不算毫无用处,它现在并入了电网,成为整个县城的电力来源。

那只是人类的无数超级工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类。

就在这几年里,随着铁路和电网的修复,我去过很多地方,高楼林立的城市,洋山港,还有三峡。我所印象最深的却是铁路,贯通秦岭的漫长铁路,火车穿越四千米高山的心脏。

每每看到这些,我总是觉得,我有理由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将走向群星。

大概是在很遥远的将来吧,如果有一天人们真的能够抵达六百光年外的恒星,那时候他们还会记得我们的故事吗?他们还会记得回头看一眼人类诞生与成长的方向吗?

我们这一辈人的故事终将被忘记,即使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再能理解我们习惯性的勤俭。我们的爱恨情仇会在时间中慢慢泯灭,变成寥寥几句冷冰冰的记录,也许到最后连关于参宿四的记录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殆尽。

但我仍旧要写下这些文字。

它是我自己的回忆,也是一代人共同的回忆,那么多苦难,那么多不幸,在时光的粉饰下,又变得有些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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