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之四(第4页)
后来我没再提过这件事。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尹文轩说:“离开这里吧。我猜还有三个月。短的的话,两个月半。”
“粮食储备吗?”我问。那时候我算是尹文轩最信任的人之一了,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他摇摇头。
“关键不是粮食储备,而是组织。死了那么多人,粮食是够用的。但粮食不会发到需要它的人手上了。”尹文轩说,“天暖起来就可以四处走动了。早点去,晚了就没机会了。没人的地方才有活路。”
他想得总是比我长远得多,并且事实证明他总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至少他是个相当有责任心的领袖。
开春之后我们就离开了城市。
白天的紫外线太强,只有夜晚能够用于行走。
我们能在天空的一角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光点,甚至比不上它上方的天狼星,它仍旧在放射着不可见光波段的射线,但能级已经降到安全的程度了。一个最直观的例证就是野草,它们开始在那些不易被阳光晒到的阴暗角落里生长起来。而在几个月之前,它们还没发芽就会死去。
后来我们去过很多地方,许多民房空关着,冰箱门敞开着,可食物从未腐败,在紫外线光照下没有细菌能够生长。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话,那就要感谢过去二百年飞跃的科技。生产力的解放使得人们留下海量的食物储备,在灾难来临之际,帮助幸存下的人们熬过漫长的寒冬。
在浙南的山区里我们第一次种出了玉米。放在从前,破旧的大棚和遮光布对这种顽强的作物来说可能太过奢侈,而现在却属于必需品。玉米缺光长不好,但到底是结出了玉米棒子,产量虽低,却昭示着希望与未来。
再过了几年,尹文轩又带着一班人马回到城市。他拥有对于时势的敏锐嗅觉,历来如此。
我那时候已经清楚,跟着他是最好的选择。就算得不到荣华富贵,至少能确保活下去。在乱世中活着并不容易。
我一直在想,如果换一个出身,换一个时代,他大概是要成大事业的人。后来我知道,他十四岁就辍学,在街头混到大,靠讨债维持生计,人心被他摸得那么透亮。他从来没有当过兵,军官的经历是他为了声望而编的谎话,但我想,功过是非本来就不应该和头衔挂在一起。
他换了个假身份,恢复秩序后一直做到市级的公安局长。乱世里也没人认得出他,安稳过了几年就退休,把位置交给我,托我继续照应他的晚年,活得悠闲自在。
他身居高位的那几年里,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大公无私的好人。只有我知道他看上去温文尔雅,曾经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各个方面都是。他说他逼着债主还钱的时候,剁掉过的小手指达到两位数,我是信的,他才不屑于在这种数字上吹牛。
我不知道尹文轩是否还会有情感上的波澜或者起伏。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感受得到爱。
他的心也许已经死了。
他只是在表演和欺骗中努力捕捉着些许“活着”的感觉吧。
从内心来说,我始终对尹文轩怀抱着敬意。
我跟着尹文轩,二十五年,直到现在。
他现在七十二岁,养了一园子的花果,春天草莓结果的时候他招呼整条街的孩子们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有顽皮孩子结伴翻墙进花园去偷葡萄,总是会被他抓到,他也不骂也不赶,就颤巍巍地走过去笑笑,孩子们不好意思,就自己跑了。
他说他也喜欢孩子们。
是真心话吗?我不知道。
有一年夏天我去看他,站在他身后给他扇风,他看着葡萄架下的女孩子,说:“对不起。”
女孩子十一二岁,穿素色的单布裙子,长发翩翩,那么好看。
——那么像我妹妹。
他还记得那件事。
我没有回应,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演技。他记性很好……也许他真的记得所有那些他亲手杀死或者驱逐的人们。
我最后也没有回答他。
我不可能代替妹妹去接受这个道歉。
那是她的事情呀……
何况,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呀。
我跟着一个亲手杀死她的人待了二十五年——并且视他为至亲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