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66年至1976年(第6页)
“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适时出现。
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推行、倡导,更是一种文艺本能性的时代反应。举凡中国的省会城市、直辖市,皆是文艺工作者云集,文艺青年生生不息的地方。文艺家可以一批一批地被人为废掉,文艺本身满足精神需要的功能却不是任何人可以废掉的——它只能被改变方向,只能被异化。而在文艺极度匮乏的时代,被完全异化了的文艺,也是大众所不排斥的,甚至持欢迎的态度,饥不择食。
观看自然是免费的,却也预先发票,或凭工作证等证件观看。表演者基本是青年,他们只争取表演机会,只满足于才艺的呈现,此外无任何功利目的。当年,各大专院校、各大工厂几乎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后来简称为“宣传队”。若某大专院校或大厂存在对立的两派,则各有各的“宣传队”,并各有其势力范围内的演出场所。毛主席语录歌和诗词歌是节目的主要内容;某些抗战歌曲也在允许演唱的范围,如《黄河大合唱》、电影《地道战》的插曲等;某些民歌的演唱也不必忌惮,如《嘎达梅林》、才旦卓玛一唱而红遍全国的《共产党来了苦变甜》。还有某些经典的红色曲艺节目表演了也无质疑之声,如山东快书《奇袭白虎团》、快板《三进山城》、评书《肖飞买药》等。
器乐独奏、合奏也有点儿展现才艺的空间。
总之,在内容极有限的范围,十几个人的“宣传队”进行一场两个小时的演出,也能博得阵阵掌声。演出次数多了,有些人的才艺就会被民间口碑广为传扬。当年的演出简单,无背景,也不必着演出服——所着大抵是无领章帽徽的军装,典型的红卫兵小将的服装;倘是工人,则着工作服。但袖标是必戴的,因为演出是代表派别的。
我也饥不择食地看过,故有切身体会。
此种文艺现象并未持续多久,不知何方神圣下达的“红头文件”予以禁止,理由是防范非无产阶级文艺鱼目混珠,趁机卷土重来,悄然占领无产阶级的红色舞台。
春夏之交,有正式的新老师参加工作了,我的代理班主任角色结束。当初,我之毛遂自荐怀有侥幸心理,幻想表现够格,或许会被破例留校,即使能较长期地做代课老师,那也很不错啊!
母亲经常因手头拮据而愁眉不展,我要为家里挣钱的愿望十分迫切,无报酬的班主任角色告终,未免嗒然若丧。学生们与我已建立了感情,别时相互依依不舍。
邻家叔叔是收废品的个体户,经常收回整车的书刊,大部分盖有单位图书馆公章,估计是造反派们缺经费了,肆无忌惮地给卖了。
于是我有了许多书刊可读,多到根本读不过来,只能选择性地读。我见到过《收获》《草原》两种刊物的年度合订本,邓友梅的短篇小说《在悬崖上》就是我从《收获》上读到的——内容是一名年轻的男性知识分子与有夫之妇产生了爱情,如何靠道德感和自制力成功地了断不该发生的事……
邻家叔叔收破烂的车还使我读到了《法国革命史》,五十多岁后才知道有几种版本,却不记得我读过的是哪一版本了,只记得书中多处对于暴民行径的描写使我震惊,不禁联想到了种种耳闻目睹的“文革”暴行——我必须承认,听说的比见到的多。
我也从书刊堆中发现了雨果的《九三年》,写此小说时,因参与了巴黎公社起义而逃亡国外的雨果,已被允许回到法国了,老了。在《悲惨世界》中,雨果极正面地描写到公社起义的血战和失败,而在《九三年》中,他变得和晚年的托尔斯泰一样了,似乎成了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即呼唤“好人政府”和“人道主义”的老翁。他似乎是在通过《九三年》反思法国大革命;而其反思的立场是超阶级的人道主义——我所读到的《九三年》,出版前言中有这样的话:晚年的雨果,由其贵族出身所决定,无可救药地堕落到所谓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泥潭中去了……
原话肯定不是那样,意思肯定是那样的。
我先读的《法国革命史》,便很能理解雨果的反思了,并且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个人,不管曾是什么人,倘到了晚年还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那也着实是个可怕的人了。
也可以说,当年的我,“文革”背景中的我,开始成为一个少年人道主义者了——不,那一年我十八岁了,是青年了。《法国革命史》和《九三年》使我在思想上有种自甘“堕落”的倾向,“不可救药”也无所谓。
我也第一次接触到了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短篇集——托氏短篇小说一如他的长篇小说,人道主义主题更明显了,《舞会之后》《穷人》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前者对我的影响,在“文革”后我多次与记者谈到过,后者如今收在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中。还有一部短篇,讲俄法战争结束后,一些农民要以私刑的方式处死另一个农民——法军占领期间,他被迫为法军做了些事。他七八岁的儿子一直跟随着,哭着哀求人们放了父亲,那孩子的母亲仍病在家中。有一个人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那就算了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何必多死一个人,反正他的罪过也不是多么严重……
我与同学对此篇小说讨论过,他认为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军人身上,就不可以那么简单地说放就放了,必须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罪行不严重,当然不应判死刑。但不判刑也不对,那军队就没法带了。
与以上作品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几期《支部生活》杂志,小三十二开,白皮黑字,薄薄的——除了讲怎样过好支部生活,后两页还讲“怎样过好夫妻**”;千真万确,我写下的与实际标题一字不差。
如今,我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那两页内容使我明白,党员首先也是人。并且,直接完成对我的性启蒙。
印象最深最深的,是用钢笔抄在笔记本中的几行诗: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面旗子吗?
用到,把它高举着,
用不到了,便把它卷起来。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一顶破毡帽吗?
需要了,把它顶在头顶上,
不需要的时候,又把它踏在脚底下。
人民是什么?
人民是木偶吗?
你挑着它,牵着它,
叫它动它才动,叫它说话它才说话。
人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