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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66年至1976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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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吗?

拿它做装潢“宣言”“文告”的字眼,

拿它做攻击敌人的矛和维护自己的盾牌。

人民是什么?人民是什么?

这用不到我来告诉,

他们自己在用行动,

作着回答。

人民是什么?人民是什么……那笔记本中还抄了不少别的诗句和书籍中的名言。我没敢保留,替它的主人毁掉了——那样的笔记本自己不偷偷烧掉怎么还敢卖了?!从字体看,不是中学生抄的,像成年人的字体。转而又一想,也许是抄家抄到的,它的主人已经罪名成立了。

当年,那是我读过的对我最有冲击力的诗,与之相比,拜伦、雪莱、海涅的诗立刻逊色。

于是便牢记住了“臧克家”这个名字。

我仍是到校次数最多的几名学生之一,因为被选为班级“勤务员”了,也可以说是服务员。我们“勤务员”到校之目的已只剩一个,如果有什么招兵、招工、毕业或可以升学的消息,能及时通告大家。

1967年全年没有那样的消息。

1967年我除了在家里将一切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包括和泥、托坯、修房子、改造火炕和火墙、做煤球……再就是阅读了。除了阅读时光,更静好的时光是没有的。

因为还不能为家里挣钱,我负罪地、自虐地捡过煤渣、扒过树皮。

1968年前五个月,还是没有关于我们这一届初三学生的任何好消息。

6月初,“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6月17日,我去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终于可以为家里挣钱了!

这不是政治现象吗?为什么说是文化现象呢?

当然首先是政治现象,但同时也是文化现象——正如中国古代的诗现象分“风、雅、颂”,若“风、雅”全无,唯“颂”存之,则“颂”就是独一无二的诗现象,虽然我们明知“颂”同时也是王道现象。

不论是在农村生产队的队部,还是在小学校,甚至在幼儿园和许多家庭,有几样“东西”是必具其一的:毛主席画像、成为印刷品的毛主席语录、各种开本的“红宝书”、不同材料的毛主席像——以石膏的、瓷的为多。

在干部人家的客厅,大抵四样都有。因而,若进入那样的人家,见正面墙上,中间悬挂毛主席像,左右对称地贴着红底黑字的毛主席语录;宾主落座,擎杯饮茶时,见杯上也印着毛主席语录或诗句——任谁都会觉得那简直也是文化现象了。

古今中外,文化现象必然反映在家庭。

城乡普通人家都没有年画可贴了。

年画的选择折射一个家庭朴素的审美取向。当年春节贴上,直到来年春节才换新的。既然无处可买了,而墙上总以贴着什么有色彩的“东西”为好,于是毛主席像和语录代替了年画的审美作用。

在小镇的小饭馆、小旅店里,包括叫作“大车店”的最便宜的旅店里,主席像和语录也是不能少的。为了省钱省事,每每用镂板和彩漆喷在墙上,那就多年不必换了。

党政机关单位办公室及其所属的会议室、礼堂,纵使并无要求也会自觉那样,不那样肯定是个事。但对于很下层的一切公共场所以及家庭,从无硬性要求。

既无硬性要求,何以那样?

一由于从众心理,二由于审美意识。

从众心理与审美意识混淆在一起;有些人是从众心理为主,有些人是审美意识为主。

在某些农村,春节期间的集市上仍能买到剪纸——剪纸的内容也与时俱进,体现出“文革”的文化主题。而无论剪这一类剪纸的人还是买这一类剪纸的人,内心活动大抵与“忠”“不忠”无关,是缘于对美的创作和欣赏来剪或买的。但祈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爱情牢固、家庭幸福一类的剪纸或对联,在农村,在1968年,也还是允许出现的。

“无处不在”不等于无孔不入地全面占领。

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既自谓“军垦战士”,对我们的宿舍内务起初便有军营般的要求——除了被裤的叠放方法必须整齐划一外,“红宝书”也得清一色地摆在明面。但这要求只严格了一个时期,因为我们的宿舍非砖瓦化的营房,住得也比正规军的战士们拥挤,整齐划一根本做不到。

这乃因为,相对于人民大众而言,从前文艺在生活中所占的时间比例也很有限,没有那种从丰富到匮乏的强烈反差。何况,语录歌、诗词歌、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此起彼落,时常可闻——这使他们的实际感觉是接受得太多了,而不是少;尽管是被动地接受。

但对于青年而言,对于即使只有初中文化的青年而言,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十分单调的文艺形态是不能满足精神需要的,对多样化的文艺的需要越来越强烈,几近如饥似渴。而比之于城市,“广阔天地”更加使人内心寂寞。当年我们二十几名首批连队知青,为了抵御形同包围的大寂寞,宁肯干了一白天活,晚上再到地里去加班,直至天明。深层原因并非积极的劳动表现,而是内心没着没落、不堪寂寞。自然也有从众心理在作祟,别人去了,自己不去,怕显得劳动表现不如人。但主要是为了抵御寂寞,正值麦收季节,看地里的收割机往复穿梭,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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