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见忠烈(第9页)
他竭力劝阻那些疯了般奔向河岸的百姓,甚至不顾体面跪地哀求。可往日里对他推崇备至、恭敬有加,将他的话奉为至理名言的老实人们如今都视他如粪土。
绕开他,无视他,唾弃他,生怕死前沾染他的恶臭,不能清白上路。
钱谦益浑身虚弱地瘫坐在地,欲哭无泪,巴不得就此晕厥,躲开这场让他无地自容的灾难。
就在他尝试闭上双眼前,柳如是的身影闯入视野。
这迫使他睁大眼睛,新催生的恐慌几乎捏碎他的胆子,清晰预感:他恐怕承受不住来自妻子的审判。
而柳如是只是静静望着他,无悲无喜。
她望着他那半秃不秃的阴阳头,那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沾染了尘土与卑鄙的旧官服,望着他萎靡不振、失魂落魄的窘态,心像一片冰封的荒原。
她曾劝他殉国,盼他守住文人最后的气节,可他找了“水太凉”的借口,折了自己的脊梁。
之前他被清将当众嘲讽“不如太监有骨气”,她听了面皮着火,那是替所有曾经尊崇他的人感到的羞耻。
当他主动带头剃头,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德性,被门生唾骂背弃,她不能不接受事实,那个文坛领袖、东林名士,就此死在了剃刀下。
百姓集体跳河的惨状近在眼前,河水呜咽,人影连片坠落,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何尝不是他这个带头妥协的人,击碎了人们心中最后一点希望?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托付终身、曾以为同气连枝的男人,如今犹如过街老鼠蜷缩在地上,眼里充满慌乱与怯懦。
她已不再怨恨,恨需要耗费心力,现在的钱谦益不值得她再动一丝情绪。
她犯不着骂他,谩骂在这般丑态面前都显得多余,他早已用行动骂尽了自身的软弱与无耻。
但那片冰封之下,仍有一丝微弱的颤动,那是对人性的悲悯。
她没忘记他曾在灯下校勘古籍的专注,没忘记他曾为民生疾苦上书的赤诚,可敌人的屠刀一至,那些美好便碎得无影无踪。
她看他像看一件被时代摧毁的旧物,叹息他终究没能守住初心,叹息口若悬河的信仰在乱世中竟崩塌得这般容易。
钱谦益最懂柳如。懂她笔底风雷的才情,懂她浊世独立的品性,懂她挣脱尘俗的卓绝思想,更懂她刻在骨子里的刚烈气魄。
他不配做她的知己,可又恰恰最知她的心,故而立刻理解了她藏在这幅神情背后的感受:哀莫大于心死。
柳如是目不转睛望着他,一如当年西湖游船中初见。
彼时她当着满座宾客对他坦露心迹:“如是不幸沦落风尘,却不甘困于柳巷。唯愿脱离秦淮河畔烟花地,随先生读书治学,求一份清明。”
他被这女子的志向与天赋打动,不仅倾力资助她脱籍,更不顾朝野非议、礼教束缚,坚持迎她入门。惟愿花前月下,添香抱琴,岁月静好,白首同心。怎奈后来天意弄人。
钱谦益千般思绪翻涌,心乱如麻,一字难发。
柳如是忽然嫣然一笑,那笑极淡,极轻,宛若一缕吹皱西湖水的柔风。
“到头来我还是要回到秦淮河上去。”
她这句不是对他说的,更像在感慨命运,随后转身飞奔着汇入涌向河岸的人流。
钱谦益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他挣扎爬起,官服被扯得歪歪斜斜,蹒跚着,一步一跌地追赶上去。
柳如是跑得极快,一口气冲到河堤边,不带停顿地跳下去。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窒息和疼痛促使她本能地挣扎。少顷,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拽住她的衣衫,不住将她往浅水处拖。
她求死的决心毫不动摇,四肢乱扭要往深水去。
“钱夫人!不可!”
救她的人竟是周瑛,她有技巧地抱住她,硬将她拖上岸。
这丫头毕竟是武家出身,力大无穷,手臂如同铁箍,任凭她推打抓扯都挣脱不了。
柳如是狠命揪打怒骂,眼下她六亲不认,谁阻止她自尽,谁就是逼她变节的仇人。
周瑛箍住她的肩背,在她耳边急告:“夫人,钱大人是被迫投降的,您一定要说服他回心转意。这不止为了大明,更为了天下苍生啊!”
她了解柳如是挣脱风尘的志气、敢爱敢恨的性情,又见她在钱谦益投降、受万人唾骂之际,果断以死明志。从而深信她能成为自己忠贞的盟友。
她还知道钱谦益绝非寻常降臣。
此人是文坛领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士林风向。他曾官至礼部尚书,熟悉朝堂运作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手中仍握着人脉、声望等隐形筹码。更重要的是,他并非毫无良知,是受怯懦与算计驱使。这样的人,若能被唤醒,将成为反清的重要力量。他的声望能凝聚涣散的人心,他的资源能为抗清义军提供支撑,其作用远非普通义士可比。
而要撬动钱谦益这颗关键棋子,柳如是是唯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