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见忠烈(第8页)
一本《论语》落在岸边,书页被呼啸的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受惊的鸟儿。
“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仿佛越滚越大的雪球,将秦淮河拦腰阻断。堤下犹如下饺子,只见人影不住落水。
投河者像一群执着填海的精卫,以最极端惨烈的方式,捍卫着心中不可动摇的华夏尊严。
清军士兵忙乱阻拦,刀枪棍棒齐施仍挡不住这声势浩大的赴死阵营。
他们感受到了在战场上与明军对阵时不曾出现过的恐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靠以死为荣的信念洞穿了敌人不可一世的傲慢。
多铎的从容消失无踪,他訇然起身,回头望着那些战士冲锋般奔赴鬼门关的南京百姓们。
攻城略地、大敌当前、生死存亡时他都没慌过。
但此刻,他真真切切慌了。
还慌得寸心大乱,失去主张。
这些卑贱的汉民啊,他用刀剑劈开他们城门,靠权术谋夺朱家的国祚,却没料到他们能用死亡夺走他的战果,可以靠自毁让大清江山变成黄粱一梦。
他脸上阵青阵红,胸膛里烧着的是比恐惧更灼人的煎熬。
一种被蝼蚁绝地反击,狠狠打脸的暴怒与迷茫。
马世奇早前便沉浸在丧父的哀痛中,方才又亲眼目睹恩师何鹏飞舍身殉道,心中早已萌生死志,含泪对母亲说:“父亲为国捐躯,恩师守节罹难。儿子何忍独生,为蛮夷所奴役?”
马夫人一怔,望着儿子坚毅的脸庞,眼中浮现欣慰与不舍双重情愫,随即漼然微笑:“我儿如此,娘无憾矣。”
无需再多言语,母子携手奔向河岸。
周瑛被这前所未见的悲壮景象吓得浑身发颤,心神俱荡。见马家母子从跟前跑过,她赶忙伸手抓住马世奇的手腕,想阻止他们。
马世奇抬头,看她的眼神盈满愤恨,仿佛她不是昔日亲和的邻家大姐,而是逼迫他和母亲投身黑暗的歹人。
那眼神太过锋锐有力,周瑛震撼失神,不觉松开手,目送马世奇与马夫人飞快远去,没有丝毫迟疑,双双跳下河堤。
那姿态不像自尽,倒像是在投奔光明的净土,怀着令人心碎的欣喜与坦然。
周瑛停止颤抖,双拳紧握,体内涌动着焕然一新的力量。
她的心仿佛被盘古的神斧劈砍,剧痛中鸿蒙开辟,升起永恒不灭的太阳。
此前她只想护着家人,总觉得改朝换代不过换个皇帝,气节是文人的专美,权贵的专职,寻常人能苟全性命便好。
她鄙夷钱谦益的软骨,却只当那是人品瑕疵。直到——
闽小梅的血,浇灭了她“富贵可避祸”的天真。
豪门的勇,颠覆了她“勋贵多蛀虫”的固念。
宦官的忠,撞碎了她“阉党皆无耻”的偏见。
原来,气节并非某一阶层的专属,它蛰伏在汉人的血脉中,每当刀斧临颈便引吭高歌。
听何鹏飞喊出的“华夏衣冠不可丧,汉家文脉不可断”,她豁然惊觉:鞑子要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王朝,而是汉人尊奉千年的忠孝节烈,礼义廉耻。若连衣冠发式都能妥协,那华夏便真的亡了。
与何先生等寻常儒生们为道义牺牲的英雄壮举相比,她守家苟活的怯懦多么可耻。
现在马家母子和百姓们抱着“华夏不灭”的信念向死而生,马世奇愤恨的眼神让她大彻大悟:她的阻止看似善意,实则是对对方信仰的亵渎。在那小小少年心中,气节远远高于生命。
真正的守护不是让亲人苟活,是让他们能带着尊严活着,若尊严丧失,生存便成屈辱。
此前的她面对清军的屠刀、土匪的劫掠,心中充满求生的恐惧。
此刻看着百姓们舍生取义,她的恐惧变成了对失节的惧怕。怕自己成为苟活的懦夫,被后世人归入放弃尊严、背弃祖宗的罪人。
乱世的血与火让她清醒,“生存”绝不是孤立的个体选择,它是与民族、文明的命运紧密相连,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鞑子能杀我一人,还能杀尽天下千千万万守节之士吗?”
何先生说得对!
只要还有人坚守华夏气节,华夏就不会亡!
钱谦益正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恐慌,朝堂党争的阴诡,文坛攻讦的刻薄,阴谋算计的险恶,勾心斗角的惨烈,世间种种风浪他皆曾见识,自以为刀枪不入,任何困局都能四两拨千斤化解。
可当前这阵仗是他做梦所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