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见忠烈(第7页)
有人怒斥降臣们:“你们这些官老爷拿着朝廷俸禄,却坐视看百姓受苦,还配做人吗!”
降臣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更怕事态失控酿成哗变,招致全城大屠杀。
他们你推我搡,成群结队跪到多铎面前,磕头流血,竭力求饶,请他宽限时日,暂缓剃发令。
多铎铁了心要给汉人一个下马威,对此全然不理。
钱谦益被这尸横覆地、血流成川的惨状和百姓愤怒的咆哮、凄厉的哭喊,牵动恻隐。快
步赶到空地中央,冲混乱的人群挥舞双手,高喊:“乡亲们!都静一静!听我一言!”
骚动稍稍平息,无数愤恨、悲伤、怨怒、绝望的目光汇聚过来。
钱谦益眼眶泛红,加意温和道:“乡亲们,老夫知道你们心里苦,可再这样盲目顽抗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血啊!”
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语气更为恳切:“事已至此,莫再固执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要学会变通嘛。大家先前没试过剃头,故而心生抵触,可你们细想,剃了发,各家的祖宗还是那个祖宗。房子田产、老婆孩子也还是你们的。”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绞尽脑汁消除人们的抵触:“再说,胡子也是父母给的,可平日里刮刮修修,大家不都觉得理所当然吗?头发和胡子本是一样的道理,何必要为此拼上性命,闹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见人群中有人面露迟疑,他趁热打铁,提高声调表态:“若你们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那便让老夫来起这个头!老夫不是要大家背弃祖宗,只想乡亲们能保全性命,活着,才有念想,才有将来啊!”
他说完马不停蹄地转去请示多铎:“罪臣愿为先驱,遵奉大清法度,恳请王爷即刻安排人为罪臣剃发,以安民心。”
多铎满意微笑,颔首道:“到底是钱大人有见地,顾大局,那就请吧。”
钱谦益在一片抽气声和惊奇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步伐,故作镇定地走到空地中央的凳子上坐下。
他撑住膝盖的双手不住发抖,连忙拿袖子遮住。
一名清军上前解开他的发髻,随即操起剃刀,三下五除二将他顶上的头发剃去大半,露出逼青的头皮,与残余的发丝形成刺眼的对比。
士绅百姓们无不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谁敢相信昔日文坛领袖、前明礼部尚书,竟当众屈从蛮夷之制?
又觉得他一剃头,所有气度华操、风流文采都随着三千发丝荡尽,像个为求苟活,毫无尊严的小丑。
周瑛心情复杂,揣测钱谦益这般作为,究竟是同情百姓,还是出于贪生怕死的品性?
她侧头遥望人群中的柳如是,见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俨然只剩一具空壳。
一道身影从降臣队伍里踉踉跄跄冲出来,直奔钱谦益。
周瑛看那人年约不惑,身着绯色官服,胸前补子绣着云雁图案,是一个四品官。
那官员面若涂血,神情癫狂错愕,泪流滚滚地指着钱谦益大骂:“钱谦益!你……你竟然剃了蛮夷之发!这就是你所谓的‘救民于水火’?这就是你标榜的‘保存江南文脉’?你这无耻老匹夫!今日剃发,明日便要易服,后世史书上,你我皆是千古罪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此人本是钱谦益的门生,当初被他以“保全百姓、暂避锋芒”的说辞劝导投降,心中本就十分不甘。今见恩师亲自带头屈从满清暴政,胁迫百姓剃发,感觉被最信任敬重之人狠狠欺骗,精神彻底崩溃,竟对着昏暗暗的天幕哈哈疯笑起来。
钱谦益虚怯惭愧,慌忙起身安抚:“子源莫要误解!我这也是权宜之计啊!”
那官员狠狠啐他一口,扯着嗓子厉声嚎叫:“吾中华衣冠发式,岂能为蛮夷所毁!发不可剃,心不可辱;身可死,华夏不可亡!”
说完不等清军上前捉拿,悍然扭身横冲直撞奔向秦淮河岸。在一众惊呼声中纵身一跃,坠入湍急浪涛,转瞬没顶消失了。
“爹!”
一名青年哭喊追来,望着茫茫河水跳脚悲号。
他是那官员的儿子,见父亲已然无救,愤然高呼:“父为忠臣,儿当为孝子!誓不辱身于蛮夷!”
随后毫不犹豫地循着父亲的轨迹奋力跃入水中。
这父子二人的孤愤之举如同一颗火星投入干草垛,顿时令在场忠义之士热血沸腾。
先是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悲呼:“我儿虽幼,亦是汉家郎,岂能剃蛮夷之发!”
紧紧搂住咿呀学语的孩子,奔至岸边俯冲投河。
人群好似决堤一般,再也无法遏制。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口中喊着“华夏不灭”、“衣冠不可丧”的悲壮口号,争先恐后冲向秦淮河岸。不光成年人义无反顾,连五六岁的孩童也紧随家长,唯恐落后。
一位残疾老妇人爬在儿子背上轻声说:“儿啊,我们不做胡奴”
儿子含泪点头,背着母亲奋勇投河。
一名书生跑出十几步后折回,从怔忪呆立的仆人手中夺过装书的包袱,抱着圣贤经典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