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见忠烈(第6页)
说到此处,他语气微微下沉,威挟质诘:“那些异族能做的,我大清为何不可?尔等先前能接受魏晋胡俗,能接受唐宋改制,怎么到了我们满人这里,不过是换个发式、易个衣冠,尔等就如此抗拒?”
身临刀俎,谁敢应答?
天有日而无光,民虽生譬如死,世界像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王爷此言谬之千里!”
一声怒喝打破僵局,人群愕然耸动,上百个老少参半的儒生先后挤出来,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
周瑛认出喊话的青衫老者,他是明道书院童蒙班的授课先生何鹏飞,宗保、马世奇都是他座下弟子。
何鹏飞挣脱身旁士子阻拦,迈开阔步进入空地,往日微驼的后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直刺多铎:“王爷引三纲五常为据,却不知其核心乃‘权责对等’,而非臣子对君主单方面的盲从!孔孟早有明训: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昔年禹汤文武,以仁政待民,方得万民拥戴;桀纣暴虐,丧失民心,终落得身死国灭!如今王爷以刀兵相胁,强令我汉家子弟剃发易服,这是‘君使臣以礼’吗?凭此便要我等事君以忠,岂不是毁坏纲常!”
多铎抚弄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面冷如铁。
李沾吓得魂飞魄散,欲要呵斥,何鹏飞昂首奋扬,持续抗议。
“更遑论王爷曲解《春秋》,‘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不是要华夏屈从夷狄习俗,而是说夷狄若能遵华夏之礼、行华夏之制、奉华夏之文脉,方可入我华夏疆土,为天下之主!昔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改汉姓、穿汉服、兴儒学,方得后世认可。反观元蒙,坚守蒙古旧俗,歧视汉民,终不过百年便土崩瓦解!王爷如今强推剃发令,要我等背弃祖宗衣冠,这哪里是‘中国之’,分明是以夷代华,亵渎圣人之道!”
“大胆腐儒!竟敢污蔑王爷、犯上作乱!”
先前那名阿谀谄媚的降奴厉声喝骂,妄图讨好多铎。
何鹏飞怒目相向,见解更加掷地有声,“我华夏向以仁政包容远人,而非以暴政欺压边民。唐太宗招降突利可汗,不夺其部众,反开互市以安其民,更将哥舒瀚、李光弼等异族子弟纳入禁军,终成一代名将,传为华夷共融之佳话。我大明开国以来,安置归附蒙古部落于北疆,授其官职、许其安居。阳明先生平定西南土司,不专恃武力,反兴办书院、广施教化,让蛮夷子弟知礼明义。这才是真正的华夷一体、天下归心!”
他抬手直指多铎,合着血泪控诉:“可王爷看看你们大清!扬州十日,屠我数十万无辜百姓。如今到了南京,不思安抚民心,反而强推剃发令!这不是华夷相安,是赤裸裸的暴政!是要断我汉家文脉、毁我华夏根基!”
多铎端坐椅上,脸色黑沉,始终未发一言,只略略动了动手指。
身旁侍卫立刻会意喝骂:“老匹夫不知死活!拿下,就地斩首!”
两名清军提着刀快步上前,何鹏飞临危不惧,反而转身朝百姓奋声疾呼:“何鹏飞死不足惜!然华夏衣冠不可丧,汉家文脉不可断!鞑子能杀我一人,还能杀尽天下千千万万守节之士吗?乡亲们!头发是父母所赠,衣冠是华夏之根,万万不可退让啊!”
“保护何先生!”
跟随何鹏飞出列的儒生们齐声呐喊,围成一道人墙,将何鹏飞护在中央。更多读书人挺身加入,年轻学子挡在最前,年迈老儒站在身后,子衿相叠,共筑长城。
“冥顽不灵!既然都想死,便成全你们!”
侍卫统领怒喝一声,发号施令,“全部拿下,一同问斩!”
刀枪逼近,儒生们无一退缩,有人抓起地上的碎石掷向清军;有人高唱文天祥的《正气歌》;有人紧紧攥着头上的儒巾;还有人向远处的亲友,乃至茫然无措的百姓们从容郑重地深深揖拜。
大刀起落,人头滚滚,上百人转眼丧命,陈尸血泊。
周瑛跪在人群中泪如雨下,之前她只想在乱世里求一份安稳,让全家人能好好活下去。可此刻何鹏飞与儒生们的鲜血彻底击碎了这份幻像。她终于看清鞑子要的不是取而代之,而是摧毁汉人的衣冠、文脉与尊严。强迫汉人背弃祖宗、忍辱偷生。
看着卫道者倒在屠刀下,她满心痛惜与自责。痛惜他们为守气节流血牺牲,自责曾经苟且度日的侥幸。
遇害儒生的家属们呼天抢地,哭声震天,许多人冲进刑场抚尸大恸。
白发老妪哭儿,新婚少妇抱夫,稚子幼女唤父,景象惨绝人寰。百姓观者无不落泪,连个别在远处站岗的清军也忍不住摇头叹
息。
一些胆小的男子被磨刀霍霍的清军吓坏了,不住偷瞄空地旁的剃头棚,想主动从命,无一例外遭到身边亲友痛斥。
一位老父揪住蠢蠢欲动的儿子,耳光抽得啪啪响:“数典忘宗的东西,敢剃头就别认我这个爹!”
一名中年妇人死死拉住想去剃头的丈夫,撒泼哭喊:“夫君不能去啊!今日你若剃了发,叫我和孩子们如何做人?一家人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周围百姓也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交口唾骂。
当此情形谁若就范,势必众叛亲离,懦夫们只得抱头坐地,听天由命。
多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狠戾发令:“道理本王已说透了!今日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尔等不听本王劝告,便是自绝于王化,自断其生路!扬州的昨天,便是南京的明日!”
这赤裸裸的威胁已效力大减。儒生们的鲜血唤醒了百姓心底的血性,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反抗,试图突破清军的封锁强行离去。
周瑛身旁一个小贩红眼怒吼:“孝廉、秀才们是为我们死的!读书人都不怕死,我一个小老百姓怕什么!今日砍头可以,剃发休想!”
多铎不为所动,坐视手下将激进的抗议者一个个拖出来枭首,弹指间,又有上百颗人头落地。
腥风阵阵,血污狼藉,风号云泣,鸟兽同悲。
可清军越是残暴凶恶,百姓们越不肯退缩,愤怒的呐喊声压过了哭声,连老弱妇孺都燃起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