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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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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机器和蒙尘的实验器材之后,那盏煤油灯的光晕也随之远去,只在潮湿的墙壁上留下最后一道摇曳的、迅速收缩的暗黄痕迹,最终被地下空间固有的、厚重的黑暗彻底吞没。发电机的嗡鸣变成了这巨大“墓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单调,沉闷,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呼吸。

甜腻刺鼻的化学品气味,混杂着陈腐的霉味和机油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喉咙,几乎要凝成实质,堵住我的呼吸。嘴巴被胶带封死,我只能用鼻子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更多令人作呕的分子。手腕上的绳索粗糙,勒进皮肉,随着我轻微的动作摩擦,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这一切物理上的不适,都比不上秦先生那番话在我精神世界里投下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核爆。

“产物”。“胚体”。“实验体”。“铃音节点”。“源种”。“升华”。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我存在的意义,将“李维”这个符号下所有鲜活的、挣扎的、痛苦的部分,归类为实验数据表上的一行行记录。我是被制造的,从生命的源头就被篡改、被培育、被观测。我的记忆是植入的,我的能力是催化的副作用,我的恐惧和痛苦是预设的反应模式。连我此刻的愤怒和绝望,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社会化情绪冗余”的有趣表现,是值得记录的变量。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闭上眼睛,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更令人窒息的认知。但眼皮合上,黑暗却更加汹涌地来自内部——那些被秦先生话语激活的、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的童年记忆碎片,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疯狂地涌现出来:

不再是模糊的白光和消毒水味,而是清晰的、四面都是柔软缓冲垫的纯白房间。我穿着不合身的白色棉袍,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个面容儒雅、眼神空洞的“秦老师”(是的,记忆里就是这样的称呼),蹲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玩具铃铛,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叮铃”声。每响一次,他就用另一只手,将一颗微甜的、带着特殊气味的糖丸塞进我嘴里,同时,我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轻巧的、带有轻微震感和冰凉触感的金属环。

“小维,记住这个声音,这是‘休息’的声音,听到它,就要放松,什么都不要想……”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催眠曲。

然后是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投影着缓慢旋转的、由无数扭曲线条组成的复杂图案(绿色塑料盒图案的动态版)。我被迫长时间凝视,直到头晕目眩,恶心欲吐。这时,“秦老师”会再次摇响铃铛(声音略有不同,更闷一些),手腕的金属环传来轻微的刺痛,同时注射进某种冰凉的液体,剧烈的头痛和眩晕瞬间被一种空茫的平静取代,仿佛意识被短暂地抽离了身体。

还有与其他“孩子”一起的“游戏”:在特定频率的铃音伴奏下,按照墙上闪烁的指示灯做出规定的动作,慢了或错了,手腕的金属环就会释放更强的刺痛。或者,被要求触摸一些形状古怪、表面有黏腻触感的“样本”(装在特制容器里),然后描述感觉,如果说不出“正确”的词汇(如“温暖”、“平静”、“神圣”),就会受到惩罚——关进只有那个扭曲图案和持续低频嗡鸣的小黑屋。

这些记忆如此清晰,带着当时的感官细节和情绪烙印:糖丸甜腻的余味,金属环冰凉的触感和随后的刺痛,凝视图案时眼球和后脑的胀痛,触摸“样本”时指尖传来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滑腻和微微搏动感……以及,深植心底的、对那特定铃音的复杂反应——既是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和生理痛苦的前兆,又夹杂着某种被训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服从预备态”。

难怪我对那甜腻气味如此熟悉又厌恶。难怪我对那扭曲图案有莫名的排斥。难怪那特定的“叮……泠……”声能直接引爆我的生理和心理防线。这一切,不是十五年前一夜之间的粗暴烙印,而是经年累月、从幼年就开始的、精密的、系统性的“ditioning”(条件反射建立)和“programming”(程序化编程)。

我是他们编写的一段活体代码。林鹤事件,只是这段代码在真实环境中的一次运行测试,出现了预期外的“bug”。而我现在被带回来,是要被“调试”,被“观察”,甚至可能被“升级”或“重新格式化”。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满我的胸腔,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心底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焰——那属于“李维”(无论这个名字代表什么被赋予的意义)的不甘和愤怒——并没有熄灭。相反,在这极致的黑暗和冰冷的真相映衬下,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清晰。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作为一件“故障产品”被销毁,也不能作为一项“有趣数据”被继续观测。我不能让林鹤的死毫无意义,不能让“学会”和秦先生的罪行继续掩盖在历史的尘埃和精密的谎言之下。

陈警官他们……会找到这里吗?秦先生说“老童”已经处理了,警方那条线暂时断了。但他没有提及我的父母,也没有提及沈教授和王博士。或许,调查组还留有我不知道的后手?或许,我身上还有他们安装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追踪装置?(这个想法让我一阵恶寒,但此刻却成了渺茫的希望。)

不,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外部救援上。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扫视这个昏暗的空间。秦先生说这里是“学会”最早的“苗圃”,是他的私人观察站。那么,这里一定留有更多关于“学会”、关于“源种”、关于那些实验的直接证据!那些印着图案的金属箱,那些陈列标本的玻璃柜,甚至……秦先生刚才翻阅的那个文件夹!

如果能拿到那些东西,如果能找到出口,如果能留下线索……

我挣扎着,试图移动被反绑的双手。绳索很紧,打的是死结,凭蛮力几乎不可能挣脱。我又尝试用被绑的手去摸索地面,寻找任何尖锐的物体。手指触及的只有冰冷光滑的水泥和灰尘。

胶带封着嘴,我连呼喊都做不到。

怎么办?

我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上。那个看不见的“节点”,那个对“铃音”产生共振、引发剧痛和潜在“指令”的植入点。秦先生说那是“接收器”。但既然是“接收器”,是否能反过来……“发送”什么?或者,至少,它是我与这个邪恶体系之间最直接、最敏感的连接点。

如果我主动去刺激它呢?不是被动地承受“铃音”触发,而是用我自己的意志,去强烈地“回忆”那铃声,去主动激发那个“节点”,会产生什么后果?剧烈的痛苦是肯定的。但会不会……造成某种干扰?或者,暴露出这个系统的其他弱点?甚至,因为我的主动“对抗”,引发某些预设的“保护”或“纠正”机制,从而制造出动静,引来注意?

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我的意识是否会在剧烈的痛苦和潜在的反噬中崩溃。但比起坐以待毙,这至少是一个“变量”,一个秦先生可能没有完全预料到的、“社会化产物”的“非理性行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这令人绝望的环境,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向内。

首先,我需要“找到”那个“节点”。在之前的回溯中,沈教授引导我感知过它的“位置”——那是一种嵌入在感知与反应通道上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我尝试沿着那种感觉去定位。

手腕内侧,皮肤之下,更深的地方……不是骨骼,也不是主要的血管神经丛,而是某种更微妙、更介于物质与能量之间的交汇点。当我将意念集中在那里时,一种微弱的、仿佛隔着毛玻璃的搏动感传来,与我自身的心跳节奏并不完全同步,带着一种非我的、机械式的规律。

就是这里。

然后,我需要“播放”那个触发信号。不是简单回想铃声的音色,而是要完整地、高保真地在脑海中“重现”那特定的频率、共振模式、以及它带来的全部感官和情绪联想——秦老师温和却空洞的眼神,糖丸的甜腻,手腕金属环的冰凉和刺痛,注射后的空茫,以及更深层的、被训练出的“服从”冲动……

这极其困难,也极其危险。我像是在主动拿起一把烧红的烙铁,去烫自己的大脑。但我别无选择。

我咬紧牙关(隔着胶带),开始。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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