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错失良机(第1页)
日子看似回到了原点,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了新的转折。那年深秋,勒杜鹃把厂区的小路变成粉红色的走廊,佳韵的叔叔,东北汽车制造厂的总工程师,来南方出差,特意抽了一个周末带她去G市美术学院看望老友郑教授。
郑教授的画室就在三楼最东边的房间。推开门,一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画室里挂满了颇有俄罗斯风格的风景画。看着那些用颜料勾勒出的山川、田野,佳韵着了迷。从那以后,一有空她就往美院跑,向郑教授学素描、学色彩,还和郑教授的学生们一起去郊外写生。别人写生都爱画鲜花、美女、青山绿水,她却总爱找枯树、老墙、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有人不解,她就说:“化丑为美,才是真本事。”
就在她迷上绘画时,1977年的冬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惊雷,在大江南北炸开。消息传到厂区那天,下班的铃声刚响,大家就围在一起议论,连食堂卖饭的阿姨都在说“后生仔女可以考大学了”。一时间,渴望读书的年轻人像久旱逢甘霖,书店里的《高考复习大纲》《数理化习题集》被抢光,晚饭后,路灯下、树荫里、职工宿舍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埋头做题、背英语单词的人,连工厂附近的高考辅导班都挤得水泄不通,窗户上都扒着听课的人。交运局专门开了动员大会,局长站在主席台上,拿着话筒说“年轻人要抓住机会”,佳韵坐在台下,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当即报了名,托亲戚朋友四处搜罗复习资料,书桌的玻璃下压满了抄来的公式和单词。父亲看着她忙碌的样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藏着几本英文版的数理化教科书,纸页发黄,封皮都掉了,那是特殊时期抄家时,父亲偷偷转移到乡下亲戚家才保住的。“你每天读几页,”父亲摸着书,声音有些沙哑,“既能学知识,又能练英语,我年轻时在港岛读书,知道外语的重要性。记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佳韵抱着沉甸甸的书,指尖抚过父亲在书页上写的批注,眼眶一下子热了。
那段日子,佳韵每天下班就扎进书本里,台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直到深夜才熄灭。正卯足劲准备大干一场,命运却给了她沉重一击。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细雨蒙蒙,佳韵下班回家,刚推开家门,就看到父亲呆坐在沙发上,见佳韵一脸狐疑,红着眼圈说:“你妈住院了。”佳韵心里“咯噔”一下,连伞都没来得及放,扭头就冲进雨里,往红十字会医院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全身已经湿透了。
病房里的日光灯惨白刺眼,母亲躺在病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昏睡,手臂上扎着针,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往下落,佳韵觉得,就像是自己的血在一滴滴往外渗,好痛好痛。哥哥陪在妈妈床边,眼神抑郁。医生拿着病历夹,轻描淡写地说:“是肺炎,输几天抗生素就好了。”
可是接连换了青霉素、链霉素等好几种抗生素,母亲仍高烧不退,脸颊烧得通红,嘴里不停说着胡话。几天后,医院组织医生会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病床讨论了半天,最后主治医生把父亲和哥哥叫到走廊,佳韵跟在后面,隐约听到“晚期肺癌”几个字。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充斥了整个胸腔,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在敲打着她的心脏。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把全家都打懵了。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哥哥请假守在医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佳韵也把复习资料扔到了一边,每天上完班就往医院跑,给母亲擦身、喂饭、读小说。母亲清醒的时候,会拉着她的手,虚弱地说“别耽误了学习”,佳韵忍着眼泪,笑着说“高考嘛明年还有机会,您的身体最重要”。看着母亲的脸一天天消瘦,手臂细得像根竹竿,她心疼得喘不过气。比起高考,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才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
母亲走的那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却暖不了他们的心。佳韵趴在母亲的床边,哭得几乎晕厥。没过多久,悲痛欲绝的父亲突发心脏病,被送进了急诊室。
那段日子,佳韵像个陀螺,在医院和家里之间连轴转:白天在医院给父亲端水喂药,晚上回家收拾屋子、做饭,累得倒在沙发上,歪头就能熟睡。等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能下床走路时,第二年的高考早已结束,她的书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几本英文版的教科书,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佳韵没有消沉太久,既然上不了正规大学,她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一所工科大学开办的“机械设计学习班”,还软磨硬泡,向单位争取到每周两天的公假。结业后,她凭借优异成绩调进了技术科当绘图员,每天,她伏在铺着硫酸纸的绘图板前,握着圆规、三角尺,一笔一笔地画零件图,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成了办公室里最常听到的声音。随后她又通过了职称考试,评上了技术员,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的助手,开始跟着他一起做技术设计,接触真正的工程图纸。
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厂区门口的宣传栏里,贴满了“引进外资”“学习先进技术”的标语;街上渐渐出现了穿喇叭裤、戴□□镜的年轻人,录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对国企来说,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订单减少,设备老化,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为了活下去,厂长带头跑业务,整天在外奔波,脸黑了、人瘦了;技术科也跟着忙前忙后,打电话找熟人、拉关系讲好话,帮工厂找活干,哪怕是小零件加工的活儿,大家都抢着接。
第一次“突围”的机会,是自行车装配的需求。当时社会上对自行车的渴望如井喷一样,“永久”“凤凰”牌自行车成了结婚的“三大件”之一,自行车厂的零部件堆成了山,可整车装配全靠手工,人手严重不足。厂长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接下了装配业务,把零件发到各个车间,规定“每装一辆车,个人能得五毛钱”,要求大家在完成本职工作后加班干。
年轻人都很积极,自发组成了互助组,围在车间的空地上,七手八脚地组装自行车。可因为没经验,没制定合理的流程,装出来的车五花八门:有的漏装了脚踏板,有的刹车线没接好,还有的车把歪歪扭扭,骑起来“咯吱咯吱”响,被大家笑称“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每次验收,看着那些“残次品”,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
一周下来,互助组没装成几辆,反而有些老师傅闷不吭声地自己干,每天下班后留在车间,熟练地组装、调试,悄悄赚了不少钱。佳韵看着老师傅们手里的扳手灵活地转动,自行车在他们手里渐渐成型,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闷声发大财啊。”
真正让技术科“露脸”的,是一辆沥青车。有个修路队要订制一辆沥青运输车,给的报酬比装配自行车多得多,厂长很重视,把技术科长叫到办公室,充满期待地说“一定要拿下”。可难题来了,手里连一张参考图纸都没有。技术科长愁得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突然停下脚步,对佳韵说:“你不是会画画吗?还学过设计,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科长骑上自行车,带着佳韵,直奔城郊的一个修路工地。工地静悄悄的,看门的大爷在值班室里打盹,只有一辆沥青车孤零零停在路边。车身上还沾着黑色的沥青污渍。“快,趁现在没人,把它画下来,越详细越好。”科长掏出卷尺和草稿本,围着车身量尺寸、画草图,卷尺拉开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工地上格外响亮。
佳韵打开画夹,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仔细观察车身的每一个细节:油箱的椭圆形轮廓、管道的走向、阀门的形状,连螺丝的数量都数得清清楚楚,关键部位还专门画了特写,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勾勒出车身的线条。
回到厂里,科长根据测量数据画总图,佳韵则负责画零件分图。两人熬了三个通宵,终于拿出了一整套完整的图纸。从车身框架到细小的零件,每一张都画得清楚、标注明确。车间里的工人们也干劲十足,拿着图纸下料、焊接、组装,电焊的火花像星星一样闪烁,铁锤敲击的“叮当”声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一辆崭新的墨绿色沥青车造出来了,停在厂区的空地上,和大厂制造的原装车几乎一模一样。当客户来验收时,围着车转了好几圈,拍着车身连连称赞:“你们国企的技术,真靠谱!”佳韵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画的图纸变成了活灵活现的新车,成就感满满的,开心极了。(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