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知青岁月(第1页)
暮色漫过逸仙大学的梧桐树梢时,林之平感觉到晚风裹着桂花的幽香扑在脸上,远处图书馆钟楼传来的悠长钟声,竟让她生出几分恍惚。推开家门,玄关处一只印着海浪纹的纸箱子格外显眼,是小曼从海岛寄来的,拆开的瞬间,椰丝混着糖霜的甜香拥抱了她,那是海岛特有的、被阳光晒透的甜。
她捏起一块椰糕咬在嘴里,软糯的口感忽然撞开了记忆的闸门。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化作海岛旧宿舍楼里那盏昏黄的灯:妈妈在煤炉前熬着鱼汤,蒸汽裹着海腥味飘满小屋;穿军装的哥哥从远处走来;姐姐坐在竹椅上给妹妹梳辫子,指尖缠着粉色头绳,竹椅在地板上磨出“吱呀”的轻响……他们的影子那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可她张开双臂,抱住的只有满室微凉的空气,连海风的咸涩都成了遥远的想象。
林之平这样一位女子竟来自海岛。她皮肤白皙细腻,明眸酷齿、英气勃勃;常年游泳与跳舞的习惯,让她身姿挺拔,走路时自带一种轻盈的韵律。打小时候起,她就是舞台上最亮眼的存在,无论是在海岛小学的土台上朗诵,还是在知青汇演的舞台上跳舞,只要聚光灯落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追着她走。
这份优雅背后,藏着一段关于父亲的、泛着海雾的往事。之平的父亲早年毕业于G市南方大学经济系,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解放前在银行做事时,西装口袋里总插着一支派克笔;后来到海岛一所中专当校长,常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带着学生们在海边种木麻黄。
她六岁那年,学校组织学生去军训,一个低年级孩子滑入湍急的海浪,父亲毫不犹豫跳了下去。那天的海风特别大,浪头拍在礁石上碎成白沫,父亲用手将孩子高高举起,当孩子被救上来时,父亲却被浪头卷进了深海。
之平已经记不太清父亲的模样,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像海岛清晨的钟声,总能把她从睡梦中温柔地唤醒;更清晰的是父亲出殡那天的场景:天空飘着细雨,全校师生、学生家长,还有附近的渔民,黑压压地站满了通往山顶的山路。
送葬的队伍从学校门口一直排到半山腰,白幡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她攥着母亲的衣角,看着前面的人一步步踏上石阶,在泥路上踩出深深的脚印,心里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哭,为什么父亲要躺在那个盖着红旗的木盒子里,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
父亲安葬在山顶的木麻黄树下后,母亲用微薄的工资和烈士抚恤金,撑起了这个有四个孩子的家。那时的海岛常停电,每个夜晚,母亲都坐在煤油灯旁缝补衣服,针脚在布面上走得又密又匀;白天她去供销社上班,回家还要喂猪、种菜,手指被镰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之平是家里的二女儿,上有沉稳的哥哥、细心的姐姐,下有活泼的妹妹,她从小就懂事,放学回家总是先帮母亲做家务,再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煤油灯把她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读初中时,之平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常年稳居第一,笔记本上的字迹写得工工整整,老师常拿她的本子当范本。初三那年,海岛师范学校的老师来听公开课,课堂上轮到之平朗诵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窗外的木麻黄树被海风刮得沙沙响,她站在讲台上,声音起初是轻缓的,像潮水漫过沙滩;当念到“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时,眼里渐渐盈满了泪光:她想起下雨天母亲总在漏雨的瓦顶下用脸盆接雨水,屋里雨滴的“叮咚”声此起彼伏;想起妹妹冬天冻得发紫的脚趾,裹在洗得发白的袜子里;可当念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开颜”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炽热与坚定,连窗外的海风都仿佛停了下来,把诗歌里的胸怀与理想,全融进了小小的教室。
那堂课后,师范学校的领导找到她,想让她毕业后去城里当老师。母亲得知后说:“之平,在城里当老师多好啊,不用风吹日晒,你爸爸也是先当老师再当校长的,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你继承了他的事业,肯定高兴。”
可那时的之平,心里装着更辽阔的天地。她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眼里闪着光:“妈妈,您不是总教我们要听党的话吗?现在党号召我们去农村,去广阔天地锻炼,我已经在学校写了决心书了。”那些年长篇小说《征途》很火,主人公钟卫华带着知青们开荒种地的故事,成了所有女知青的精神图腾;滨海知青们跳进洪水救木材的事迹,更是让中学生热血沸腾。之平觉得,年轻就该去闯一闯,去看看课本以外的世界,用自己的汗水浇灌火热的土地。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学校操场上飘着薄雾。稚气未脱的之平和另外几个女生戴着大红花,站在装满行李的大卡车上向送行的人挥手作别。卡车沿着沙尘滚滚的公路驶离海口,车轮卷起的黄沙扑在她们脸上,嘴里满是土腥味。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从蓝色的大海变成绿色的田野,再到成片的甘蔗林。安宁县甘蔗农场到了,远远望去,无边无际的甘蔗林像绿色的海洋,风一吹,叶子“哗啦”作响,像是在欢迎她们的到来。
起初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她们住的是泥砖屋,屋顶盖着茅草,墙壁是用黄泥混着稻草糊的,一到下雨天就漏雨;六个人挤在泥砖垒的大通铺上,翻身都要互相打招呼,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追逐的声音。每天天不亮,哨子声就划破夜空,她们扛着砍刀、挑着竹筐下地,甘蔗叶边缘的小锯齿总把手脚划得满是口子,渗出血珠;茎秆上的绒毛粘在皮肤上,痒得让人整夜睡不着,只能用冷水一遍遍冲。
有一次,寒潮突然来袭,天寒地冻还下着雨。之平跟着大家在甘蔗林里砍了一天甘蔗,收工时她浑身湿透地跑到食堂,却发现食堂已收工,食堂的烟囱冒着最后一缕青烟,灶台上的铁锅还沾着饭粒,她呆立在灶台边,正想着要饿肚子睡觉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之平,饿坏了吧?”是农场的张叔。
他裹着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饭盒和水壶,里面有热馒头和红糖水:“知道你今天收工晚,特意在灶上给你温着的。在家的时候,你妈肯定早把热汤热饭端到你面前了,还会给你煮个鸡蛋吧。”一句话,让之平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接过张叔递过来的食物,一口馒头一口糖水,甜意混着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连冰冷的手指都渐渐暖和起来。屋外的雨还在下,打在屋顶上“沙沙”响,可此刻的食堂里,却比任何地方都要温暖。
那天夜晚,之平如往常在睡前听听新闻联播,广播里预报了14号台风将至,望着窗外星空明亮,她也没十分在意,毕竟岛上被台风袭击已是家常便饭。熟睡到后半夜,狂风突然扑来,大风撕开宿舍的门板,房顶上的瓦片在黑暗中飘向地面,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快看,甘蔗地的排水沟!”班长张洪的吼声从夜空传来。若不及时疏通排水沟,这片刚浇过肥的甘蔗林,会让积水泡烂根,全连大半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
之平抓起蓑衣就往外冲,狂风阵阵袭来。她和知青们赶到甘蔗田,只听粗壮的蔗茎咔嚓咔嚓成片倒下,断口处的甜汁混着雨水溅在他们脸上。之平和几个知青手拉手,弯着腰顶着风往田埂的排水沟一步步地挪,每一步都要会卷走人的巨大风力。班长突然指向远处:“糟了,那边的水沟堵了!”几根断蔗和杂草死死塞住了排水口。大家扑过去用两手拼命扒土,指甲缝里灌满了泥浆,脸上也溅满了泥水。刚清理掉一截断蔗,又一根碗口粗的蔗茎砸在之平的头上,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快用脚踹呀!”班长喊了一声,大家轮流用脚蹬踹堵塞处,突然一阵更强的狂风卷来,之平身体摇晃几下,拼命抱住甘蔗才没被风刮走,看着身边的战友们仍在奋力疏通,又咬牙爬起来继续用脚踢。
天边泛白时,风势终于减弱。之平瘫坐在泥地里,看着疏通的排水沟里泥水哗哗流走,田里大半的甘蔗虽被吹得倾斜,却没被积水淹没根部。她扶着身边歪倒的甘蔗站起来,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脸上,照得心里暖暖的,想着自己弱小的身驱,能对抗席卷海岛的台风,以后面对天大的困难,也能勇敢大步迈过去了。
在农场锻炼了一年后,因为工作积极认真,之平被调去县知青办做脱产干事。走的那天清晨,雾气还没散尽,甘蔗林里飘着淡淡的甜味。她刚收拾好行李,就看见农场门口站了一群人:张婶提着一篮自家种的香蕉,果皮上还沾着露水;李妈手里裹着腌腊肉,油渗得油纸发亮;翠香姐拎着一包晒好的鱿鱼干,海腥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还有几个孩子塞给她熟鸡蛋和热粽子,小手冻得通红。“之平啊,到了县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腊肉和鱿鱼吃完了就回来取。”“有空就回来看我们,我们给你留着甘蔗。”之平鼻子一酸,挨个抱了抱她们。
这一年里,她常去张婶家,在煤油灯下辅导张家孙子功课;放工时帮李妈浇菜,井水洒在菜地里,让绿油油的青菜愈发精神;假日里教翠香姐织毛衣,毛线在她们指间绕来绕去,织出一个个整齐的针脚。那些平凡的日子里,她们早已把彼此当成了家人。
县知青办设在一栋老旧的砖房里,墙面上还刷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标语。之平每个月能拿到32元工资,工作不算轻松,要骑着单车跑遍下属30多个知青点:在橡胶林里和知青们一起割胶,听他们诉说想家的心事;在稻田边记录他们的劳动成果,把那些沾满泥土的故事整理成材料;遇到知青有困难,要及时向上级反映,帮他们解决问题。
之平写材料很用心,总能抓住知青们的闪光点,很多时候,她的材料会被直接送到公社,甚至刊登在报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知青们的热血与真诚。(357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