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韶华佳韵(第1页)
观摩会结束时,夕阳正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拂过脸颊。佳韵和穗俐显然意犹未尽,边聊着刚才的演奏,边踩着夕阳下树影,走向停在苏颖家门外不远的车。车刚开入市区,街灯就像被按了开关般渐次亮起,车窗外,车流如织,广告牌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两人索性临时改道,直奔天河城太古汇,商场一层的橱窗正陈列着最新款的夏装,引得行人频频驻足。
逛到夜色渐浓,两人在商场顶楼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奶昔,舒舒服服坐了下来。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对岸的电视塔裹着流光溢彩的灯带,色彩变幻无穷,像衣着璀璨的仙女亭亭玉立在夜空。晚风夹着咖啡醇厚的味道,轻轻掀动着桌角的白色餐布。
穗俐捧着杯子,看向佳韵,目光里满是好奇:“佳韵,你的乐感真好,从小就学钢琴吗?”佳韵用指尖轻轻划着冰凉的杯壁,思绪飘回了年少时光:“没有呀,小时候家里阁楼放着一把舅舅留下的旧琴,深棕色的琴身泛着哑光,还有一本霍曼作曲的谱子,纸页发黄。那时候太无聊,就对着谱子上的图画,照猫画虎模仿按弦、运弓的动作,没想到居然真拉响了,还能凑成调调。你不知道,当时我多开心,抱着琴在院子里转了三圈,院角的鸡蛋花开得正旺,白色的花朵落了一地。”
“这简直是无师自通啊!”穗俐惊叹着晃了晃杯子,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佳韵笑道:“这算什么?我还试过躺在床上,跟着电视里的太极拳教学节目比划,居然也学会了几招云手、野马分鬃,后来还教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练呢。”“哈,你绝对是个天才!”穗俐轻轻拍了下桌子,眼里闪着佩服的光。
“可别这么说。”佳韵摆摆手,继续道:“我家有个大书柜,放满了外国小说,托尔斯泰的、巴尔扎克的,都是父母年轻时攒下的。中学的时候,我最喜欢放学后窝在阳台的藤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读小说,读完就给住校的小伙伴讲故事。
特别好玩,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给他们讲《福尔摩斯探案集》,讲到‘凶手到底是谁’的时候,我就说‘且听下回分解’,急得他们总拉着我的衣角围着我团团转,嚷着说讲下去、讲下去。”
“你这是故意吊人胃口嘛!”穗俐乐了。“谁让他们总抢我从家里带去的豆豉焖猪肉呢。我奶奶用豆豉,配五花肉粒焖得油汪汪的,用玻璃瓶装了给我,很香很咸,计划让我吃五天,结果一顿饭就被他们吃完了”佳韵挑眉一笑。
“那时候我还爱拉外国曲子给他们听。记得有次在宿舍楼下的老樟树下,我拉《斗牛士进行曲》,一边拉一边瞎掰:‘你听这一段,是斗牛士穿着红披风,威风凛凛地大踏步进场,看台上的观众都站起来挥手,男的甩帽子,女的挥彩巾,闹哄哄的’。”“边拉琴边讲解,这难度可不低啊。”穗俐托着下巴,目光望向远处的夜景,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还有更胡闹的呢。”佳韵忍俊不禁,“拉到吉普赛女郎卡门的段落时,我就故意捏着嗓子,装出情意绵绵的样子说‘这是卡门在看斗牛士呢,眼睛都看直了’。
有一次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我的乐谱吹到了小树上,来不及收,刚好被班主任撞见。他拿起谱子问‘这是不是资产阶级的音乐’,我心里一慌,赶紧说‘是革命进行曲’,还哼了两句最激昂的调子。他听了点点头,说‘听起来倒挺坚定’,我才松了口气。”
穗俐咧开嘴巴大笑:“亏你反应快!不过《卡门》我也弹过,歌剧改编自梅里美的小说,我读的时候,看到卡门被唐??豪赛杀死那段,哭得稀里哗啦的。从那以后,悲情的小说、忧伤的音乐我都不敢碰了,太容易共情了。”
“你就是玻璃心。”佳韵低头用吸管搅动剩下的那半杯奶昔,“我就不一样,喜怒哀乐都能接得住。恐怖片看到尖叫,科幻片看得热血沸腾,悬疑片还能跟着猜凶手,通杀!”
两人聊到商场打烊的提示音响起,才依依不舍分手。佳韵回到家时,客厅的落地钟正敲了十下。她去洗了澡,换上香槟色的真丝睡衣,倒了一杯温水坐在沙发上,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纱,洒在阳台的玫瑰上,叶片上的露珠闪着微光。刚才聊起的往事像电影片段般在眼前闪过。老樟树的清香、小伙伴的笑声、小提琴的柔美……不知是谁说过“人生如曲韵悠扬,起伏高低意未央”,那些看似遥远的时光,竟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那年中学文艺汇演,她自编的配乐诗朗诵《青春之歌》拿了一等奖,台下几家企业的文艺宣传队都向她抛来橄榄枝。父母一致主张她去交通运输局宣传队,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国企,旱涝保收;二来离家近,方便照顾家里。于是,毕业后她就成了宣传队的一员,每天在职工文艺俱乐部的排练厅里唱唱跳跳、写写画画,日子过得像春天的柳絮,轻快又热闹。
只是宣传队有规定,每年要下车间劳动四个月,她被分到了汽车修理厂的磨床车间,第一次握住冰冷的磨床手柄时,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车间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下班回到家,她把手洗了好几遍,吃饭时,这特殊的味道好像还挥之不去。
交运局宣传队内藏龙卧虎:有来自战士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踮起脚尖一口气能转十几个圈;有战鹰文工团的指挥,手里的木头棒一挥,乐队所有人都能立刻跟上节奏;还有省京剧团的老生,唱腔一开口,震得排练厅的窗户嗡嗡作响。最让她兴奋的是,G市交响乐团解散后,不少骨干都分流到了这里,小提琴首席罗老师就是其中之一。这位三十多岁的大姐姐毕业于华东音乐学院,据说还开过独奏音乐会,拉琴时身姿挺拔,神情专注,佳韵立即成了她的“小迷妹”。
排练时,她主动帮罗老师拿谱架、摆谱子;休息时,端茶倒水,到饭堂打饭时顺便把罗老师的饭也带了回来。一有空就请罗老师纠正自己的拉琴姿势、音准和节奏,还偷偷求老师教她拉《爱的礼赞》《沉思》这类外国名曲。有一次罗老师感冒,发烧到39度,她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师去医院打吊针,在急诊室陪了一夜,第二天眼圈黑得像熊猫,揉两下照常坚持排练。
宣传队的集训基地有两处:一是交运局的职工文艺俱乐部,二是在兰花县的一个小镇。去那里集训时,日子过得像一首田园诗。小镇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村口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搭着石板桥。每天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队员们就沿着山间小路往上爬,对着晨雾练声、拉弓、压腿,山风吹过,混杂着青草和野花的味道,佳韵迎风而立,深呼吸吞咽下去。
下午和晚上集中在镇上的旧礼堂排练,琴声、歌声、导演和指挥的口令声此起彼伏。队员们还轮流在礼堂后的小厨房做饭,谁的手艺好,谁就充当“主厨”,乐队队长施杰做的红烧鱼最受欢迎,每次端上桌都被抢光。施杰是从战士歌舞团来的大提琴手,个子高挑,骨架匀称,性格温和。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
有一回轮到佳韵和他搭档做饭,两人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她摘菜、切豆腐,他烧火煎鱼,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从《北京颂歌》唱到《洪湖水浪打浪》。歌声顺着厨房的窗户飘出去,引得路过的村民都放缓了脚步。锅里的鱼头豆腐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奶白色的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连趴在门口的大黄狗都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施杰唱起了电影《英雄儿女》里的《歌唱炊事员》:“有一天老李老赵送饭回山腰,半路上碰上两个美国佬……”正唱到兴头上,他扭头朝佳韵喊:“佳韵,过来试试,看这汤味道好吗?”等她走近,他又压低声音,笑着说:“这可是喝头啖汤啊。”
排练休息时,施杰总爱坐在礼堂外面的石凳上,抱着大提琴和佳韵聊天,讲他小时候住的那个小岛。夜里总能听到海边传来悠扬的笛声,讲他的父母1949年从港岛回大陆参加革命的故事:当时父母满怀豪情,父亲是哲学系教授,母亲是声乐教师,他们把从港岛带回来的三角钢琴、大铜床都捐给了国家,却因为“海外关系”顶着“特嫌”的帽子过了好多年。
“好在家里从不缺音乐。”施杰说,“我爸拉小提琴,我妈弹钢琴,我和姐姐分别学了大提琴和钢琴。父母总说,有一门技能傍身,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佳韵听得入迷,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宣传队的八年里,佳韵参演了芭蕾舞《娘子军》《高山颂》,还跟着编导一起排演了自编自演的四场舞剧《黎山的传说》,跳遍了省内的大小舞台。最让她难忘的,是每年去基层巡回演出的日子,尤其是去海岛慰问驻岛战士。
有一次,他们去一个小岛,那儿只有十几位战士驻守。船靠岸时,战士们穿着海魂衫,列队在码头迎接,黝黑的脸上满是期待,手里高举写着“欢迎宣传队”的横幅。演出就在码头边的沙滩上进行:没有舞台,就以蔚蓝的大海为背景,远处的渔船挂着白帆,慢悠悠地驶过;没有幕布,就用战士们的军绿色帐篷当遮挡,帐篷上还印着“保卫祖国海疆”的字样。
队员们朗诵了即兴写的诗歌《我为祖国守海疆》,演小品《海岛探亲》时,扮演母亲的演员一开口,几个战士的眼睛都红了,舞蹈演员跳《红色娘子军》选段时,沙滩地面松软而坑洼,时不时有人踩空,动作东歪西斜,引得战士们哈哈大笑,佳韵在乐队里拉着小提琴,也忍不住裂开了嘴。轮到小合唱《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时,34拍的圆舞曲一响起,战士们就跟着打拍子,几个五音不全的小伙子更是扯着嗓子加入,歌声混着海浪声,显得愈发激昂。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报幕的司仪刚开口说“下一个节目是”,一只小虫突然飞进她嘴里,她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队员们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齐声高喊“《歌唱祖国》!”战士们也“唰”地站起来加入了合唱,清脆的歌声响彻海岛上空。
演出结束后,战士们非要留他们吃饭。炊事班的战士宰了自己养的老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炒了舍不得吃的腊肉,还端上了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蛎子。那一晚,佳韵躺在战士宿舍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轻柔的海浪,睡得特别沉,梦里全是大海和歌声。
还有一次去汽车修配厂演出,闹出的笑话能让人记一辈子。合唱队的一个男演员穿彝族服装时,光顾着和人聊天,把两条腿塞进了同一个裤腿,另一个裤腿空荡荡地甩着,一上场就引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连后台的道具都碰倒了,他还一脸茫然地摸了摸裤腿,问“你们笑什么?”
二胡独奏演员老崔拉《赛马》时太投入,身子跟着节奏摇晃,运弓时一使劲,“嘣”的一声,居然拉断了一根弦。佳韵和其他队员站在边幕,替他捏着一把汗,可老崔竟面不改色,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剩下的一根弦继续拉,节奏丝毫不乱,甚至比之前更激昂。演出结束后,大家都围上去夸他。
佳韵好奇地问:“崔老师,您怎么练出这本事的?”老崔摸了摸下巴上胡子,笑道:“有一次在家练琴,弦突然断了,我就想,要是在台上断了怎么办?总不能让观众等着吧?就试着用一根弦拉,练了几十遍,终于练熟了”。佳韵追问:“那要是两根都断了呢?”老崔眨眨眼:“那简单,要么鞠躬下台换琴,要么吹着口哨把曲子‘忽悠’完!”佳韵听了,笑得喘不过气。
好景不长,七十年代末,国内工矿企业恢复正常生产,宣传队的经费越来越少,最终还是解散了。来自专业团体的队员大多回了原单位,施杰收拾起他的大提琴,去了电影制片厂交响乐团。佳韵则回到了汽车修理厂,重操旧业当磨工。车间里的机器依旧轰鸣,机油味依然浓烈,只是身边少了唱歌拉琴的伙伴,日子突然变得冷清乏味起来。(4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