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江到东北古代东亚世界文化交流之一例(第2页)
(3)《金史·地理志》:“辽长春州……有挞鲁古河、鸭子河。”[58]
挞鲁、挞鲁古、它漏、踏弩,都是同音,今名洮儿河亦同。
(4)《辽史·地理志》:“长春州,……本鸭子河春猎之地。兴宗重熙八年(1039)置。”“统县一:长春县,本混同江地。”[59]
(5)《辽史·圣宗纪》:“(太平四年)二月己未朔,猎挞鲁河。诏改鸭子河曰混同江,挞鲁河曰长春河。”[60]
由此可知,长春县、长春州之得名都由于长春河即挞鲁河。而长春县既有鸭子河又有挞鲁河,故挞鲁河流入鸭子河之地必在长春县。这一位置可能是今洮儿河流入嫩江之处,也可能是嫩江汇入松花江处。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嫩江这一段是离长春州最近的,最有可能是其得名的原因。这样也能符合史料(2)所言的粟末水注入它漏河。所谓鸭子河春猎之地实指鸭子河泺,《辽史·营卫志》记辽代皇帝“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而鸭子河泺为“春捺钵”。这个鸭子河泺“东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在长春州东北三十五里,四面皆沙埚,多榆柳杏林”。[61]我怀疑就是挞鲁河汇入鸭子河之处形成的湖泊,这里同时也是今第二松花江与嫩江汇合而成东流松花江之处,即“粟末水注入它漏河”处,而且很可能就是《武经总要》所记的“大水泊”。《武经总要》言“鸭子河在大水泊之东,……是雁鸣生育之处”,[62]这和《辽史·营卫志》所记的“春捺钵”猎天鹅野雁的活动相符。种种证据严丝合缝,故而可以断定挞鲁河为今洮儿河加上其汇入后的嫩江下游一段,鸭子河泺指挞鲁河、粟末水(第二松花江)交汇而东流之处的水泊,鸭子河即是该水泊的下游河流。[63]
这些推断成立的话,辽圣宗面对的鸭子河就不仅仅是个野鸭很多的春猎地,还是两条大河合二而一,并形成壮阔水泊的地方,这一点与“混同”之意何等接近!所以混同江看来像是一个实景命名。然而,史实没有这么简单,混同江之名并非此时才有,而是已经出现几十年了。《契丹国志·岁时杂记》“长白山”条记载:“黑水发源于此,旧云粟末河。太宗破晋,改为混同江。”[64]这段抄自《松漠纪闻》,后者“太宗”作“契丹德光”。[65]本文开头所引《武经总要》有关长白山的记录:“其颠有潭……北流为混同江。”既发源于长白山,又北流,只能是粟末水。而且《武经总要》撰写于宋仁宗康定年间,鸭子河改名后的混同江已经出现,如果不是粟末水早有混同江之名,当不至于犯这么离谱的错误。[66]可见粟末水,或者渤海时代的涑沫江,的确在辽太宗末期,更名成为混同江。这样,《辽史·地理志》“东京道宾州”条下所言“统和十七年(999),迁兀惹户,置刺史于鸭子、混同二水之间”[67]才变得可以理解。耶律德光灭后晋在会同九年(946)末大同元年(947)初,上距渤海国灭亡仅仅20年,而渤海大氏政权覆灭后,耶律阿保机派出皇太子为人皇王,在渤海旧境建起了东丹国。东丹国虽然明显是契丹的附属国,但是制度上“治渤海人一依汉法”,[68]对渤海的旧文化旧制度给予了极大的宽容。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国沿用了二百年的“涑沫江”恐怕还没有被遗忘。成功灭晋之后,耶律德光将之更名为混同江,既保留了渤海遗民看重的“江”字,又以“混同”二字作政治上的炫耀和威慑,[69]完全在情理之中。
因此辽圣宗更名鸭子河为混同江,只不过是将涑沫江所改的混同江名称,沿用到下游,或者说承认了今天的北流松花江是东流松花江的正源,而嫩江和洮儿河只是支流。这样做也是有用意可寻的。辽代皇帝的四时游幸狩猎,不仅仅是遵循契丹旧俗,其选择的地点、进行的活动都有明确的政治用意。[70]耶律德光就曾对石敬瑭说:“朕之畋猎,非徒从乐,所以练习武事也。”[71]《辽史》专门为此立《游幸表》,并在序言中说“援司马迁别书《封禅》例”,[72]可见这类活动是国之大事。翻阅《辽史》诸本纪与《游幸表》,可以发现,鸭子河或者混同江成为每年常规的“春捺钵”,是从辽圣宗太平四年(1024)开始的,之前辽朝皇帝很少在春天到这一区域。这一区域本是生女真的腹地,[73]混同江春猎正是为他们而来。辽圣宗开泰元年(1012),长白山三十部女真酋长来贡,乞授爵秩。[74]此年以后,圣宗渐渐将春猎地点从纳水(嫩江中上游)逐渐顺流下移至春州,再到鸭子河,并将其改名为“混同江”。与对东丹遗民的用意相似,这一名称一者承认了“江”以及原北流混同江的地位,一面也是对生女真的政治威慑。果然,太平六年,即更名鸭子河为混同江两年后,辽遣同知枢密院迷离己等引军城混同江、疎木河之间,此城就是后来的宁江州,是辽金之际的战略要塞。同月,“东京留守八哥奏黄翩领兵入女直界徇地,俘获人、马、牛、豕不可胜计,得降户二百七十,诏奖谕之”。[75]后来辽帝幸混同江钩鱼时,“界外生女直酋长在千里内者,以故事皆来朝”。钩到的第一尾鱼后要举办“头鱼宴”,席间诸酋长要次第起舞,这是表示臣服的一个仪式。[76]既然是“故事”,说明是行用已久的制度。
至此,本文引论提出两条江,都已经出现在东北的历史舞台上,后面的故事都很容易理解了。女真与渤海同出靺鞨,语言与文化都相接近,[77]他们很可能像渤海人一样看重“江”这个外来的词语。尽管契丹人本身对“江”没什么兴趣,但为了怀柔渤海和女真,才将两条河流先后命名为混同江。在女真语,以及在后来的满语中,都有两个表示河流的词,较大的ula和较小的bira。历代都以ula对译“江”,以bira对译“河”。[78]女真在征服辽朝之前,几乎没有机会接触汉文化,[79]他们的“ula=江”的观念只能继承自渤海,再远溯至高句丽、百济直到南朝。
在与金代同时期的南中国以及朝鲜半岛,“江”都已经贬值(devalue)为一个普遍的水文概念,但“江”的概念在女真治下的东北仍然保持了其高贵的文化价值,也就是“江”的地位高于“河”,这也是名号贬值(devaluation)与行用时间成正比关系的一例。此时期东北除了混同江和鸭绿江,唯一出现的称为“江”的河流是宋瓦江。我们知道宋瓦江即前面的粟末水、涑沫江,后代的松阿哩乌拉、松花江,也就是混同江本身。女真人不过是恢复了自己语言的命名,“松阿哩乌拉”(Sungariula)意为“天河”或者“天江”。[80]包括女真在内的东北民族大多将长白山作为神山崇拜,连带高看从此山流出的河流,[81]如按照金朝国家祀典,每年要两次向长白山神及混同江神献祭。[82]同样的,《满洲实录》以描述先世所发祥的神山来开始本朝的历史叙述,也是意图给满洲罩上神性的光环。[83]
四、结论
本文从对《满洲实录》的疑问出发,追溯了东北地区以“江”命名大河的历史渊源。从4世纪到12世纪,“江”这一词汇从南中国传入朝鲜半岛,再为东北地区的民族政权所接受。随着国际关系、政治形式和文化环境的变化,“江”被输出、引入、扩展、贬值甚至抛弃。中古时期,中国南北对峙,朝鲜半岛尚未统一,由于高句丽的阻碍,百济被迫仅仅与南朝单边交往,从而得以引入南朝式的中国文化,包括“江”的概念。半岛三国时代末期,“江”传入了高句丽,并被统一新罗完全继承。建立渤海国的靺鞨民族曾臣属于高句丽,又在渤海国时期吸纳了大量高句丽遗民,从高句丽引入了“江”字,并在与同样使用“江”的新罗的密切交往中强化了这一概念,结果是将鸭绿水改称为鸭绿江。作为所有满-通古斯语族民族的第一个王国,渤海使南朝式“江”的观念内化进他们共同的语言和文化之中。面对文化发达的渤海遗民,以及日渐崛起的女真人,辽代皇帝两次选择用“混同江”来表达微妙的政治暗示。最终,自认为靺鞨与女真后裔的满洲人,在本族历史的开篇用音译写下这两个江名:其一始于渤海靺鞨,其二缘自白山女真。
[1]《满洲实录》卷1,见《清实录》第一册,影印本,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大明一统志》卷89《外夷·女真》,“山川”目“长白山”条,天顺五年内府刻本,9页。
[3]《元一统志》明以后久无全本,今赵万里校辑本卷2《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开元路》“长白山”条(219~2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6)下几段皆辑自《满洲源流考》。
[4]《武经总要》前集卷22《蕃界有名山川》,影印明金陵唐富春刻本,见《中国兵书集成》第四册,1119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5]参看蒲立本:《上古时代的华夏人和邻族》,游汝杰译,见游汝杰:《中国文化语言学引论(修订本)》附录,301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6]参看石泉:《古文献中的江不是长江的专称》,载《文史》第6辑,1979,81~90页。石泉先生指出在一些文献中,“江”用于长江之外的一些河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难以否认“江”主要是长江的专名,至少在汉唐之间是确定的。
[7]这一点可以在正史的《地理志》里得到很好的证明。另外,在《水经注》里,黄河被称作“河水”,长江称作“江水”。都是标准的“专称+属名”的称呼。参看郦道元:《水经注》第1~5卷、第33~35卷,陈桥驿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史记》卷129《货殖列传》,3262~3263、3270页。
[9]《汉书》卷29《沟洫志》,1698页。
[10]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第31条,10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笺疏》本“江河之异”作“山河之异”,余先生在笺疏中又举敦煌写本所引世说做“江山”,而言“知唐人所见《世说》固作江”(111页)。然而《晋书》卷65《王导传》作“江河”(1747页),《通鉴》卷八七亦从之。胡三省注:“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滨,而新亭临江渚也。”(2771页)此处的异文古来聚讼难定,综合各本,分别言之,仍以第一字作“江”,第二字作“河”为最多,故本文暂从《晋书》与《通鉴》。又,隆和年间桓温上疏要求还都洛阳时,仍写道:“河洛萧条,山陵危逼……今江河悠阔,风马殊邈,故向义之徒覆亡相寻,而建节之士犹继踵无悔。”(《晋书》卷98《桓温传》,2573页)以风马代指南海之君(楚)与北海之君(齐)的典故来看,与之对举的江、河自然也是以两条河流而代指洛阳与建康,这一修辞和王导完全一致。
[11]《文选》卷12,点校本,557~573页。
[12]《三国志》卷38《蜀书·秦宓传》,975页。
[13]如前秦苻融说道:“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资治通鉴》卷104,3304页)高欢也说:“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卷24《杜弼传》,347页)
[14]《资治通鉴》卷185“隋炀帝至江都”条:“帝……好为吴语,常夜置酒,仰视天文,谓萧后曰:‘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5775页)可为一证。
[15]《魏书》卷100《高句丽传》言“出于夫余”(2213页);同卷《百济传》言“其先出自夫余”(第2217页),百济王上表也称“臣与高句丽源出夫余”(2217页)。
[16]参看今西龍:《百済都城扶餘及び其の地方》,见氏著《百済史研究》,391页,東京:国書刊行会,1971。王小甫:《唐朝与新罗关系史论——兼论统一新罗在东亚世界中的地位》,见王小甫编:《盛唐时代与东北亚政局》,326~34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17]下文的论述主要依据韩昇:《“魏伐百济”与南北朝时期东亚国际关系》,载《历史研究》1995年第3期,34~44页。
[18]北魏遣使者邵安等前往百济,第一次陆路高句丽“不令东过”,第二次从海路又“遇风飘**,竟不达而还”。见《魏书》卷100《百济传》,2218~2219页。
[19]《南齐书》卷58《东南夷·百济传》:“是岁,魏虏又发骑数十万攻百济,入其界,牟大遣将沙法名、赞首流、解礼昆、木干那率众袭击虏军,大破之。”(1011页)将其记为一场大规模战争。韩昇前揭文在仔细考证与此次战争有关的史料后,认为这只是一场小规模局部冲突,可能是北魏海上巡逻军阻截百济前往南齐的使船,而战斗蔓延到百济境内。
[21]关于《梁职贡图》,参看金维诺:《“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载《文物》1960年第7期,14~17页,以及刊前所附图版。王素以为后人所见所论的是《贡职图》,而非《职贡图》,还提供了几种《贡职图》国家编排对照表,见王素:《梁元帝〈职贡图〉新探——兼说高昌国史的几个问题》,载《文物》1992年第2期,72~80页;韩昇《百济与南朝的文化交流及其在东亚的意义》,见《“东亚汉文化圈与中国关系”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2004,120~137页;又EnokiKazuo(榎一雄),“TheLiangg-t'u”,MemoriesoftheResearchDepartmeoyoBunko,oyoBunko,1984;alsoinEnokiKazuo,StudiaAsiatica(榎一雄著作集欧文卷),Tokyo:Kyuko-shoin(汲古書院),1998,pp。318-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