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江到东北古代东亚世界文化交流之一例(第1页)
附录三江到东北——古代东亚世界文化交流之一例
满汉蒙合璧的《满洲实录》开首一段便是对满洲祖先发祥之地长白山的描写。汉文本写道:“长白山高约二百里,周围约千里,此山之上有一潭名闼门,周围约八十里,鸭绿、混同、爱滹三江俱从此山流出,鸭绿江自山南泻出,向西流入辽东之南海;混同江自山北泻出,向北流直入北海,爱滹江向东流直入东海。”[1]这段话的蒙文本和汉文一样,对四处出现的“江”字都用了同一个词“m?ren”,意指河流,在现代蒙古语中依然是河流的通称,如西拉木伦、乌兰木伦等。奇怪的是满文本在第一处“三江”用了“ilangiyang”,在后文介绍三条江时分别写成“Yalugiyang”“Hūntunggiyang”和“Aihubira”。满文中原有ula和bira两个词分别指称大小河流,这里为什么要用一个音译的汉语词呢?
不难发现《满洲实录》对长白山的描写可能源自《大明一统志》,“长白山”条下写道:“……横亘千里,高二百里,其颠有潭,周八十里。南流为鸭绿江,北流为混同江,东流为阿也苦河。”[2]《大明一统志》的这段话,已经几乎原样出现于《元一统志》。[3]更早的还有北宋时编的《武经总要》,其“长白山”条写道:“……横亘千里,高二百里。草木鸟兽尽白,故名。其颠有潭,周八十里,南流为鸭绿江,北流为混同江,东流为阿也苦河。”[4]内容和语句顺序都完全一致。如此,则“江”字用于东北已见于宋辽时期。一个南中国的河流通称如何在东北出现?这中间经历了怎样的历史过程?这是本文想要解决的疑问。
一、江河之异
现代汉语中表示大河流通称的字主要有两个:江与河,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这两个字的运用范围有所不同,“江”主要用来称呼中国南方的河流,准确说是长江及其支流以及更南的区域;“河”不仅垄断性地运用于中国其他地区,也用于一切境外河流名称的翻译。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汉语标准语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当我们满足于这样的常识时,一个重要的事实就被忽略了:中国东北地区的大河有很多称作江的,如松花江、黑龙江、牡丹江,等等。这就让人费解了,从鲜卑时代开始,东北的塞外民族多次征服和占据华北,又在失败之后撤回东北。不管在政治、经济上、还是文化上,东北地区理应与华北有更加密切的联系。因此“河”出现在东北,甚至在数量上占优势一点也不难理解。无论如何,“江”何以在东北出现,而且还仅仅用于最大的几条大河,还是一个大大的疑问。
“江”并非汉语中原生的词汇,而是一个来自孟-高棉语的借词,在北方说古汉语的人群接触到长江流域的古南亚语人群(很可能是百越)时,这一词汇被借用过来。[5]在不同语言间发生词汇借用时,将通称当作专称的情况经常发生。江在成为通称概念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主要作为专名使用的,即使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6]作为专名的江特指称长江,就如同河特指黄河一样。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9世纪,另一个词“水”充当河流的正式通称。[7]可能从唐代开始,江和河的所指范围开始扩张,先是用于两条大河的支流,进而成为所有河流的通称。如同下文将要证明的,解决本文问题的关键,存在于唐代之前的时期。
当江与河还是专名的时候,在当时人头脑中,这两个字想必要唤起完全不同的画面。在三国鼎立的局面出现之前,华夏文明的中心一直在北中国的华北和关中,尤其在黄河及其支流的河谷中。相比之下,长江流域显得相当欠发达,有时还被看作是断发文身的南蛮之地。《史记》言:“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又言:“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8]西汉中期两地的差距于此可见一斑。《史记·河渠书》所记汉代大水利工程,无一涉及长江流域。《汉书·沟洫志》更是全以治河为言,一字未及于江。在篇末的赞中,班固明确写道:“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9]然而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这一状况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东吴立国长江流域,得以抗衡中夏;不久胡羯乱起,晋室南渡,建康为六朝古都三百余年。其间长江流域的身份渐渐由华夏文明的临时避难所,转为“正朔”所在的中心。华北反倒五胡云扰,宫阙丘墟,民生凋敝,文化中衰,直到北魏统一才稍有好转。
整个六朝,长江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不管在军事防御方面,经济交通方面还是文化意义上。前两者无须赘言,后一点可略加解释。两晋之际衣冠士族仓皇南渡,终于在江左寻到容身之处,“过江”成为一代人传记中都不得不提的重大事件。由于汉魏以来长江流域的边缘性,在这群流亡士大夫心中,他们对这条南方大河没有太多好感。《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一个著名的故事:“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泪。”[10]新亭的眼泪,不仅是对失去的故国的怀念,也是宣泄流亡于欠发达的长江流域的压抑之情。然而,一些乐观派的士人已经开始歌颂起立足渐稳的新朝廷,顺及这片新的居住地。如郭璞写作《江赋》,言“咨五才之并用,寔水德之灵长……考川渎而妙观,实莫著于江河”。[11]这大概是第一篇全面歌颂长江的文学作品,而且把长江放在了高于黄河的位置上。不过这种做法尚有先例,东汉末年刘备据蜀称帝前夕,有益州人秦宓,在夸张益州地位的辩论中,说过“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济四渎,江为其首”,[12]这是南方士人拔高江的第一个例子,不知郭璞是否读过《三国志》,但《江赋》的精神与秦宓之论是相通的。接下来的三百年,显然郭璞一派的态度占据了上风。南渡士族开始流连于江东的山水,北伐已成了空悬的口号。既然中原收复无望,南渡士族便转而骄傲于他们的礼乐衣冠,不仅他们自己相信,甚至也让一些北方人相信南方是正朔所在。[13]甚至直到隋灭陈完成统一后,炀帝依然对南方精致的贵族文化向往不已。[14]
综上,在东晋南朝的几百年里,东亚世界的文化重心在长江流域,而不在华北。不妨设想此时有外国使臣或者商队来到建康,不论他们是否到过华北,大概都会得到以下这两个印象:(1)江是中国最大的也是最繁荣的河流;(2)中国的首都总是临江而立。这些外国人可能来自哪里呢?他们得到的信息又如何影响其本国?绝非偶然地,我们将要发现这些旅行者中,至少有一位来自朝鲜半岛的百济。
二、江在中古朝鲜半岛
此时的朝鲜半岛尚未迎来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鼎足而立,史称“前三国时代”(公元前25—公元668),直到668年才由新罗首次统一半岛。简单来说,这三国可以分为两种类型:高句丽和百济是由自称“夫余”的族群统治的,[15]他们从中国东北地区一路向南征服扩张到朝鲜半岛;新罗则主要由半岛南部原住的“诸韩”部落组成。从地理上看,高句丽占据相当于今日的朝鲜以及中国东北的一部分,建都于平壤;百济主要控制着半岛的西南部分,他们的领土在高句丽的压制下不断收缩,都城也从汉江上的汉城(今首尔)南迁到锦江中游的熊津城(今公州),后继续沿锦江南迁至泗沘城(今扶余郡)。新罗逐渐统一分散的诸韩部落并控制了半岛的东南部。[16]政治上,高句丽和百济是数百年的死敌,一直为半岛的霸权战斗不息。总体上高句丽强于百济,后者不得不维持与新罗及日本的联盟关系以抗衡高句丽。新罗崛起得比较缓慢,在唐朝介入以前,是较弱的一国,最终却借助唐朝的力量成为半岛的统一者。
学者已经指出,半岛三国与中国的关系有一个变化过程。[17]汉代以来高句丽即与华北保持密切的联系,不管以战争还是和平的方式。同时,在分裂的时代高句丽也和中国南方保持关系。一定程度上,孙吴、东晋和刘宋甚至将高句丽看作重要的盟友,用以牵制华北的政权。从东晋到刘宋的朝贡体系中,高句丽始终被尊为东夷之长。其册封所得的将军号,远高于东邻其他政权。同时,高句丽与华北的政权常常处于对抗状态。直到十六国末期,也就是高句丽的长寿王时期,高句丽开始与北燕及北魏维持友好关系。当5世纪30年代北魏征服北燕统一华北,高句丽不得不接受北魏的册封,在新的国际秩序下与北魏维持了较稳定的关系。长寿王甚至南迁都城至平壤,以将其扩张的方向由辽东转向朝鲜半岛,一面加强对百济的攻势,另一面避免与北魏针锋相对。相应地,高句丽开始失去南朝朝贡体系中东夷之长的身份。
高句丽原有的角色改由百济扮演。高句丽转而南向使百济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北魏延兴二年(472),百济首次遣使入魏,便意图离间北魏和高句丽的关系,并且鲁莽地要求北魏去讨伐高句丽。当然这一要求遭到了拒绝。更糟糕的是,高句丽受到北魏态度的鼓励,对百济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攻击,攻陷百济都城汉城,并杀害百济盖卤王。从此后,百济和北魏之间的联系通道被高句丽阻断。[18]或许并非是巧合,大约在488年,北魏和百济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也可能只是一场局部小冲突。[19]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是,百济南迁都城到了锦江中游的熊津城,并且将其外交重心完全地转向了南朝。
6世纪上半叶,百济王开始从梁武帝手中得到高于高句丽王的册封。[20]在梁元帝所做的《梁职供图》中,百济的使臣被放在东亚国家的首席,其下依次是倭、高句丽、新罗。[21]根据韩国学者申滢植的统计,百济派往东晋和南朝的使臣有37次,而派往北朝的一共7次,其中只有两次是派往北魏。[22]这是一个很鲜明的对比,尤其是考虑到北魏王朝存在的时间很长。韩昇也得出“有魏一代,百济都不与北朝来往”的结论。[23]综合以上信息,我们可以放心地推论,7世纪之前百济所接受的中国文化,只能来自南朝。中文史料中明确记载百济“行宋《元嘉历》,以建寅月为岁首”,“婚娶之礼,略同华俗”。[24]《三国史记》还保存了一条珍贵的信息:“古记云:百济开国以来,未有以文字记事。至是,得博士高兴,始有书记。”[25]这一条系在近肖古王三十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年,即公元375年(东晋孝武帝宁康三年)。据同书,正是在近肖古王二十七年,百济首次遣使入晋朝贡,次年再次朝贡。[26]这与《晋书》所记完全相符。[27]博士高兴来到百济与朝贡东晋是否有联系呢?在发现更多的证据之前,只能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容否认的。[28]
这样,江作为河流名称出现在朝鲜半岛便可以理解了。考察这一问题有很大的难度,主要因为半岛本土史籍编撰时代太晚,细节信息可信度不高。比如,在《三国史记》高句丽、百济诸本纪中,“浿水”“浿江”“浿河”“汉水”“汉江”“江水”“熊川水”“泗沘河”交替出现,没有时代规律可循,只能认为是后代史臣编撰体例不纯。中国正史中凡有记录的,《三国史记》等一仍旧文而时有错漏,反成为二手材料。另一方面,中国史料因有系统的年代顺序,加上在专名(地名、官名)记录上高度的准确性,更适合考察这一问题。下表列出的是中国正史所记百济与高句丽境内的河流名称:
续表
可能是由于编纂体例的不同,南朝的史书很少涉及百济的内部事务,仅仅如数记下朝贡和册封。因而在唐代之前很难找到一个有关百济境内江的记录。尽管如此,我还是敢于大胆立一假说:百济从南朝引入了“江”的概念,并将之传播给高句丽,这些都发生在隋朝以前。这样判断的原因很明显:百济与南朝的联系密切而与北朝几乎没有联系;同时高句丽与北朝紧密结合,并且接触内亚文化,这两者没有一个能够输出“江”字。高句丽与中国接触历史久远,输入中国文化也至少可以上溯至汉代,南朝形成的有关江的新文化观念很难直接对它造成影响。另外高句丽的浿江在北朝甚至隋代史料中都主要称作“浿水”,说明高句丽境内的“江”不可能是在东晋南朝前期从江南引入,只能是南北朝末期或隋初传自百济。
下面试为此假说再补充一些证据。从音韵学的角度看,江的读音经历了很大的变化,与其他见系开口二等字一样,江的声母由于介音的增生而精细化,由中古的k变成现代的t?,这可能是清代中期完成的,此处不论。[29]单看韵母,今天江字的韵母与阳字完全相同,但所谓“江阳同形”晚至宋代才开始,宋代江阳两韵的腹尾已经同为a?,但仍然通过介音维持了二等与三等的差别。直到元代这两个韵部才完全合流。[30]南北朝隋唐时代江字的主元音是后元音而不是前元音a。南朝江字当属冬部合口二等,韵母可以拟为eu?。到了隋—中唐时期,《切韵》与大量唐诗可以证明江字的韵母应该是??。[31]江字的韵母从eu?变为??,再变为ia?,是一个鲜明的时代标尺。日语中江字音读吴音为こう、汉音为かう、唐音为きゃん,分别模仿的是隋唐以前、唐代和明清时期的汉语读音。主元音由后半闭元音o低化为前开元音a,正好与江字在中国主元音由闭到开再由后至前的轨迹相合。一般认为日语吴音多在隋唐以前间接传自朝鲜半岛,既然江字的吴音体现了明显的南朝特征,那么有理由推测朝鲜半岛是从南朝引入了江字,并将其读音传入日本的。
输入百济的“江”字不仅仅是一个文字表记,还是一个完整的文化概念。前文已经提到,百济派往南朝的使臣将会报告中国最大的河流叫江,而且都城就在江上。从上表来看,主要有四条河流以江命名:白江、熊津江、浿江、鸭绿江。其中,浿江流经平壤城南,而平壤是高句丽后期的都城;鸭绿江是高句丽境内最大的河流,[32]流经国内城,而国内城是高句丽旧都,也是“三京”之一;白江和熊津江是同一条河流的不同段落,今天统称为锦江。[33]锦江无疑也是百济境内最长的河流,百济的都城熊津城就在熊津江上。白江和熊津江所在的那条大河名称于史无证,我想很可能这条河就单名作“江”,如同南朝的长江也叫“江”。熊津江和白江只是一个方便的称呼,熊津江指“江”在熊津城区域的一段,白江指与白马或者白村有关的一段,[34]如同汉语中的“吴江”“楚江”一样。这个推论如果成立,也能进一步肯定百济引入的“江”是一个专名。只是后来这一名词出现泛化趋势,尤其是在统一新罗时期。
如果做历时性的观察,我们很容易注意到表中高句丽的两条河流名称的前后变化。浿江拥有更古老的名称“浿水”,这个名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的西汉时代。[35]这一名称一直沿用下来,直到在隋炀帝大业八年(612)诏书里我们看到“横断浿江,径造平壤”[36]这句话。有趣的是,在两年后炀帝的另一份诏书里,又有“追奔逐北,径逾浿水”。[37]这该如何解释呢?《隋书》一共三处提到“浿水”,仅有上文指出的那一次提到“浿江”。这说明“浿水”才是隋王朝官方接受的正式名称。之所以出现“浿江”,完全是诏书起草者为了押韵的需要而做的创新,因为“江”和“壤”正好能押韵。尽管如此,诏书起草者也万万不能凭空为一条境外河流改名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高句丽已经自称这条河流为“浿江”,但是隋朝廷不愿意接受这个新名称,宁愿沿用汉代以来的古典名称“浿水”。不论如何,毕竟“浿江”也堂皇地出现在炀帝的诏书里了,表示中国官方正在试图接受它。到唐初,中国官方已经习惯于新名字“浿江”,开始有了“浿江道总管”[38]这样的军事名号。事实上,在《旧唐书》和《新唐书》中,几乎所有场合这条河都被称作“浿江”,只有《新唐书·高丽传》有一个例外记作“浿水”[39],这大概可以看成是一种用典修辞。
“鸭绿江”在中古文献中的出现要晚得多。在《旧唐书》里,只有“鸭绿水”。《新唐书》中,“鸭绿渌水”出现了两次,“鸭绿渌江”出现了三次,还有九处“鸭渌”可以是任何一个的简称。如果观察得更细致一点,我们会发现《旧唐书》中全部六次出现的“鸭绿水”和《新唐书》中一次出现的“鸭绿水”,都与太宗、高宗时期唐与高句丽间的战争有关,我们几可断定唐前期这条河被称作“鸭绿水”。《新唐书》中另一处“鸭渌水”则出现在《高丽传》,在上文所言“浿水”的同一段落,似乎也可以看作是用典修辞。另一方面,《新唐书》全部三处出现的“鸭渌江”都在《地理志》的最后一部分,即所引贾耽着《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史言贾耽“好地理学,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是以九州之夷险,百蛮之土俗,区分指画,备究源流”。[40]《新唐书》称“贾耽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从边州入四夷,通译于鸿胪者,莫不毕纪”,更重要的是记下了“州县有名而前所不录者,或夷狄所自名云”。[41]可见这是一份值得信任的准确记录,还保存了周边政权新制的地名。贾耽的著作完成于贞元十七年(801),出自贾耽书的“鸭绿江”,应该反映的是唐中期的该河流名称的新变化。并非所有同时代的学者都具有贾耽这样最新的地理知识,杜佑的《通典》与贾耽的《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同完成于贞元十七年,但在《边防典》“高句丽”条下,高句丽的河流还被写作“鸭绿水”和“浿水”。[42]总之,唐前期的“鸭绿水”在唐中后期名称发生了变化,成为“鸭绿江”,这一变化发生在8世纪,只有为数不多的唐代学者如贾耽细心注意到并记录了下来。
在朝鲜半岛,新罗充分利用了唐朝的帮助,最终于668年完成了半岛的统一。不过这不意味着新罗完全控制了原来三国的全部疆域,尤其是高句丽的部分。先是唐朝在平壤设立安东都护府,直接统治原属高句丽的领土。接着,在持续八年的战争之后,这个都护府后撤到了辽东。甚至即使在安史之乱后安东都护府被废置,新罗也从来没有向北扩张疆域越过浿江一线。[43]鸭绿江和浿江之间的地域处在一种政治真空的状态,直到契丹和高丽王朝进入此地。[44]高丽王朝初建之时,《高丽史》言:“平壤古都,荒废虽久,基址尚存,而荆棘滋茂,蕃人游猎于其间。”[45]可见此地废弃已久。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告诉贾耽“鸭绿江”新名称的使臣,一定和统一新罗无关。
三、江在古代东北
带来“鸭绿江”新名的使臣只能来自渤海国。698年,粟末靺鞨建立起一个政权,后改称渤海国。[46]当此之时,唐朝先受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的冲击,又勉力对抗复兴的东突厥汗国,接着陷入武后末年长期的宫廷纷争中。这些都给了新生的靺鞨政权绝好的发展机会。当唐朝终于在玄宗治下恢复了秩序,它面对的渤海已经是一个“地方五千里,户十余万,胜兵数万”的强大政权了。玄宗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赐予大祚荣“渤海郡王”。渤海国与唐朝维持了友好关系,还注重文化建设,“数遣诸生诣京师太学,习识古今制度”,很快成长为繁荣的“海东盛国”。[47]渤海有“五京”,其中西京即为鸭渌府,领“高丽故地”。鸭渌府治(吉林白山临江市)正在鸭绿江的上游。[48]渤海国几乎控制了整个鸭绿江流域。[49]因此,唐中期鸭绿江的改名,只能由渤海政权来完成,尽管我目前还没见到直接的记载。
这里还有另一个间接证据。渤海国在五京十五府之外,还有三个特殊的州称作“独奏州”,表示它们直辖于中央政府。三独奏州之一名为“涑州”,它成为独奏州的原因是“涑州以其近涑沫江,盖所谓粟末水也”。[50]建立渤海政权的族群被称为粟末靺鞨,这个粟末水应是他们得名的原因,也是他们的原始居住地。“粟末水”是北魏时候就已出现的古名,中国史家比较熟悉。但是“涑沫江”,不仅仅用“江”替代了“水”,还完全替换了“粟末”二字,这或许是中国史书要在此做特别解释的原因。于此可见渤海时期改水为江尚不止一例。《新唐书·渤海传》言涑沫江“源于(太白)山西,北注它漏河”,它漏河是今洮儿河,因而可以肯定这条涑沫江就是今天的第二松花江,后文还将继续关注这条重要的河流。
至此我们知道渤海国至少用“江”命名了两条大河,一条是鸭绿江,也就是《满洲实录》首段提到的那条;另一条是涑沫江。渤海人从哪里接触的“江”呢?从历史上看,粟末靺鞨与高句丽有很深的渊源关系。《新唐书·靺鞨传》记靺鞨著者有五部:粟末部、汨咄部、安居骨部、黑水部、白山部。其中“白山本臣高丽”;唐取平壤之后,汨咄、安居骨等部皆奔散,说明他们也依附于高句丽,接着这两部“遗人并入渤海”。而“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高丽灭,率众保挹娄之东牟山……高丽逋残稍归之”。[51]如此看来,渤海人本身就依附于高句丽,又在后者灭亡之后吸收了同样依附高句丽的其他靺鞨部落,还有高句丽的残余力量。最终,当渤海成为海东盛国以后,它与新罗和日本都保持了密切的联系。高句丽从百济接受了“江”这一概念,继而统一新罗从百济和高句丽继承并大力推广之。[52]与高句丽的固有渊源加上与统一新罗的密切交往,使得渤海国很自然地用“江”为境内河流更名。然而中国东北毕竟不是朝鲜半岛,这里受华北的影响要深刻得多,因此在渤海境内还有许多河流用“河”来命名,如经过上京与中京的“忽汗河”,涑沫江注入的“它漏河”等。
926年,契丹征服了渤海,历有辽一代,“鸭渌江”的名称一直沿用下来。但是“涑沫江”似乎不见于记载了。显然契丹人对“江”这个字眼没太大的兴趣,他们更愿意根据北中国的习惯,用“河”或者“水”来命名河流。比如,涑沫江在辽代史料中就曾被称为“疎木河”。[53]可是在辽圣宗的统治时期,一个值得注意变化出现了。太平四年(1024),辽圣宗发布一个诏书“改鸭子河曰混同江”。[54]为什么辽朝皇帝会突然青睐起“江”字?要解答这个问题,必须从鸭子河及混同江的地理位置、功能以及改名的背景中寻找答案。
关于鸭子河,学界已经有相当多的讨论,目前接受最多的结论大概是鸭子河指嫩江下游及东流松花江西段,这一点也和《中国历史地图集》的标注大体一致。[55]我想这个说法还不完全准确。下面我从基本史料的梳理出发,对这一结论提出一点更正。
(1)《武经总要》:“蹈弩河,源出木叶山,东流入鸭子河。”[56]
(2)《新唐书·黑水靺鞨传》:“粟末水……北注它漏河。”[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