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清醒(第1页)
县城医院的走廊不算宽,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健康宣传画,边角卷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清冽和食堂饭菜的油香,算不上好闻,却带着一种扎实的人间烟火气,比写字楼里的香氛更让人觉得真实。云京提着简单的行李,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发酸,脚步匆匆地走向病房,远远就看见小妹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对着手机屏幕不停地抹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样了?妈醒了吗?”她走过去,声音因为一路赶路而有些沙哑,喉咙里像卡着沙子。
小妹转过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云京的瞬间,眼泪掉得更凶了:“姐,你可回来了!妈刚醒过一次,看了我一眼又睡过去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就是麻药劲儿没过,得好好养着,不能受凉。”她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边角被泪水浸得发潮。
推开病房门,白色的窗帘拉了一半,漏进些微天光。父亲正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背微微弓着,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掖被角。他穿的还是去年过年那件深蓝色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仿佛怕惊扰了床上的人。看到云京,他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随即站起身,手在衣角上反复蹭了蹭,声音有些发紧:“回来了?路上累坏了吧,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
云京摇摇头,快步走到病床边。母亲的脸色还很苍白,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呼吸微弱却平稳,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伸手碰了碰母亲的手背,微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她悬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指尖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
“爸,你去隔壁空床躺会儿,我在这儿守着。”云京把行李放在墙角,轻声说。
父亲没动,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担忧和愧疚:“工作……不碍事吗?你在大城市上班,请假会不会影响不好?”
“没事,我请了长假,领导准了。”云京撒了谎,没说自己已经离职。她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解释那份工作背后,藏着多少她不敢言说的牵绊与狼狈。
小妹端着一个搪瓷碗走进来,碗里是剩下的小米粥,边缘结了层薄薄的膜。她把碗递给云京:“姐,你吃点东西吧,从昨天接到电话到现在,你肯定没好好吃饭。我刚在食堂热过,还温着呢。”
粥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米香,熬得很稠。云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勺一勺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病房门口——父亲正佝偻着背,拿着母亲的保温杯去走廊尽头的热水间接水,步伐缓慢却稳健;小妹拿着块干净毛巾,仔细地擦着母亲床头柜上的水渍,连边缘的缝隙都没放过,动作像个小大人。
这就是她的家。没有法兰克福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没有封氏集团联姻新闻里刺眼的闪光灯,没有资料室里藏着旧时光的档案盒,只有病床上需要照顾的母亲,日渐苍老的父亲,和还在念高中的小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钝痛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像蒙尘的镜子被突然擦净,照出了最真实的模样。
那些在资料室里靠着旧档案上的签名取暖的日子,那些抱着渺茫期待在深夜等一个电话的夜晚,那些为了一句批注悄悄开心半天的瞬间……此刻看来,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不真实,像一场醒得太急的梦。
爱情是什么呢?是封伦藏在西装袖口的温柔,是他在老宅厨房笨拙的拥抱,还是那些最终被身份鸿沟碾碎的、未曾说出口的承诺?这些都太远了,远得像别人的故事,与此刻的病房、与眼前的亲人毫无关系。
而眼前的现实是:护士刚来说母亲明天要做复查,住院费需要续交五千;小妹的学费下个月要交,老师已经催了两次;父亲的降压药快吃完了,得去药店买;家里的老房子西墙漏雨,上次打电话父亲说“等天暖了再修”,现在看来不能拖了……每一笔都要实实在在的钱,一分一毫都不能少,容不得半分虚幻。
粥喝完了,碗底还剩几粒米。云京把碗递给小妹,站起身时,因为坐得太久,膝盖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了进来,带着医院院子里的消毒水味。楼下的梧桐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倔强地伸展,像老人枯瘦的手指。
“爸,”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等妈好点,我就在县里找份工作,不回大城市了。”
父亲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里的担忧淡了些,多了丝欣慰:“也好,家里离得近,互相有个照应。你妈总念叨你,说看不见你心里不踏实。”他没问为什么,仿佛女儿的决定从来都该被支持。
小妹在一旁眼睛一亮,凑过来说:“姐,我昨天听护士说,镇上的中学在招语文老师,要本科毕业的,还得会点电脑。我看你的条件肯定够,你以前不就喜欢给我讲课文嘛。”
云京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妹的头发:“好啊,回头我去问问,先把简历准备好。”
那一刻,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地方,突然松了。不是放弃的释然,而是尘埃落定的踏实,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岸。
她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号码,备注还是当初存的“封总”。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长按,按下了删除键。没有不舍,也没有怨恨,就像删掉一条过期的通知,干净利落,心里甚至有种莫名的轻松。
那些藏在档案里的签名,那些在法兰克福咖啡馆偷看到的画面,那些时差里无声的眼泪……都该放下了。不是赌气,而是真的明白了——比起追逐一场镜花水月的爱情,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该守护的人要珍惜。
好好挣钱,给母亲买最好的营养品,等她能下床了,每天炖乌鸡汤;带父亲去县医院做个体检,他总说“没事不用查”,其实是怕花钱;让小妹安心读完高中,考上她想去的师范大学;把家里漏雨的屋顶修好,再在院子里种上母亲喜欢的月季,去年冬天冻死了,得重新买苗……这些琐碎又实在的目标,比“封伦爱不爱我”“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
傍晚时,母亲又醒了一次,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到床边的云京,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京京……回来了?别担心妈,妈没事,过几天就能给你做饭了。”
云京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温暖得让人安心。她把脸凑过去,贴了贴母亲的脸颊:“嗯,我知道,您好好养着,养好了,以后我天天给您做您爱吃的红烧肉,放冰糖的那种。”
母亲点了点头,眼里泛起泪光,又沉沉睡去,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云京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熟睡的脸,看着父亲在一旁默默削苹果的背影——他削得很慢,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断;看着小妹趴在桌角,认真记着医生刚才叮嘱的注意事项,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县城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温柔的茧,把所有的寒冷和不安都挡在了外面。
原来这才是她该守护的东西。不是遥不可及的星辰,而是身边这些触手可及的温暖;不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暧昧,而是能让父母安享晚年的踏实,能让小妹安心成长的安稳。
爱情或许很美好,但在生活的尘埃里,能让人站稳脚跟的,从来不是虚幻的心动,而是肩上的责任,是手里能握住的力量,是亲人脸上真实的笑容。
云京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没那么刺鼻了,反而带着种让人清醒的味道。她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县里的招聘信息,指尖划过屏幕时,稳定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至于封伦,至于那段在北方城市留下的记忆,就让它们像落在旧档案上的灰尘,被时光慢慢拂去吧。她的人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这一页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只有踏踏实实的生活,和需要她用尽全力去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