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期许(第1页)
县医院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枯黄的叶片被来往的脚步碾得粉碎,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冬日的萧瑟。云京帮母亲掖好厚厚的围巾,看着她被小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慢慢走在住院部的花园里。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母亲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许多,气色比刚手术后好了太多。
“医生说您恢复得比预想中好,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回家养着更舒坦。”云京跟在旁边,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母亲笑着点头,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粗糙:“都是你俩照顾得好。对了,你长假快结束了吧?大城市的工作要紧,别耽误了。”
云京心里微微一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面上却笑得自然:“还早呢,领导特批的,让我多陪您几天,您就安心养着。”
这话是说给母亲听的,也是说给旁边竖着耳朵的小妹听的。教师应聘没成的事,她没敢说——镇上中学的招聘启事贴在公告栏上,红底黑字明晃晃写着“需持教师资格证”,她空有几年项目策划的经验,却偏偏卡在了最基础的门槛上。那天从教务处出来,北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寒颤,才真正体会到“措手不及”四个字的重量,比在资料室整理最厚的档案还要沉。
回到出租屋(为了方便照顾母亲,她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带阳台的小单间,月租三百块,墙皮有些剥落),云京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招聘信息,看得眼睛发涩。她把定位锁定在南方的几个城市,离老家车程不超过三小时,这样既能离父母近点,有急事能随时赶回来,又能有份像样的工作,不至于让家里太过拮据。
鼠标划过一个个岗位——行政助理、文案策划、项目协调……她手指顿了顿,避开了所有和“封氏集团”沾边的企业,甚至连北方的城市都一一点了“不感兴趣”。像在划一条无形的界线,把那些带着雪松味的记忆、资料室里的微光、法兰克福的冷雨,都彻底隔绝在另一边,不给自己留任何回头的余地。
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点涟漪都没激起。偶尔有几个面试邀请,要么是薪资低得离谱,扣除房租后连生活费都不够;要么是岗位和她的经验不符,比如让她去做电话销售,对着话术本重复机械的台词。云京倒也不急,每天帮母亲擦身、喂饭,陪父亲去菜市场买菜时学着讨价还价,看他如何用三块五买到一把新鲜的青菜,晚上回来再对着电脑修改简历,把“项目经验”栏写得更具体些,日子过得忙碌又踏实,心里反而比在资料室时更安稳。
“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小妹推门进来,额头上还带着跑出来的薄汗,手里拎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楼下张阿姨说,邻市新开了家文化公司,在招策划,她昨天去赶集时看到的招聘海报,特意帮你抄了地址和电话!”
云京接过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张阿姨歪歪扭扭的字迹,却写得格外认真:“邻市文化创意园B区3栋,招聘策划一名,要求:本科,有项目经验,薪资面议。”邻市离这里只有两小时车程,坐大巴只要二十五块钱,公司规模看着不大,却正好对口她以前的工作内容。“替我谢谢张阿姨,回头我买袋苹果送过去。”她指尖划过“策划”两个字,心里泛起一丝久违的期待,像冬日里透过窗缝照进来的阳光,微弱却真实。
当晚,云京就翻出以前做过的项目案例,重新修改了简历发了过去。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对着屏幕看了很久,仿佛能透过那行字,看到未来的模样。第二天一早,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对方说看到了她的简历,邀请她三天后面试。
面试那天,云京特意翻出衣柜里那件米色风衣,是她在资料室工作时咬牙买的,料子挺括,颜色低调却合身。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了点口红提气色,看着镜中那个褪去了职场锐利、多了几分沉静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坐上去邻市的大巴车,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河流,麦苗在地里泛着浅绿,河水结了层薄冰,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去封伦公司面试的情景——那时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反复默念着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西装袖口都被攥出了褶皱,根本没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纠缠,那么多欢喜与疼痛。
“小姐,到文化创意园了,下车吧。”司机师傅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文化公司在一栋老式写字楼里,电梯还是那种需要自己按楼层的老式款,“咯噔咯噔”地往上爬。办公室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明亮,墙上挂着员工拍的风景照,窗台摆着几盆绿萝,叶子绿得发亮。面试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说话轻声细语,没问太多刁钻的问题,只是和她聊了聊以前做过的环保项目,眼里带着真诚的欣赏:“我们公司刚起步,节奏没那么快,薪资可能不如大城市,但胜在稳定,不用经常加班,能顾上家。”
云京看着她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大概是她的女儿。“我看重的不是薪资多少,是能踏实做事,能离家里近点。”
面试官笑了,递给她一杯温水:“你要是愿意来,下周一就能入职,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四千五,转正后五千五,交五险。”
云京愣了愣,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看着窗外邻市的街景,阳光正好,行人步履从容,路边的包子铺冒着热气,没有大城市的行色匆匆,心里忽然就安定了。“我愿意。”
走出写字楼,云京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妈,我找到工作了,在邻市,离家里很近,周末就能回来陪您。”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小妹的欢呼声:“好啊好啊!稳定就好,别太累着自己,晚上回来妈给你煮鸡蛋吃!”
挂了电话,云京沿着街边慢慢走。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插在草靶上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冰糖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她买了一串,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像小时候过年的味道,简单又纯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我在你老家县城,能见一面吗?——封伦。”
云京的脚步猛地顿住,糖葫芦在嘴里变得又酸又涩,刺得牙床发麻。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却没激起半点波澜。然后,她长按,按下了“删除”键,连带那个陌生号码一起拉进了黑名单,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像拂去衣袖上的灰尘。
风拂过脸颊,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暖意,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凛冽。她抬起头,看了看邻市湛蓝的天空,几只鸽子从头顶飞过,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然后转身,朝着公交站台走去,步伐坚定。
新的工作在等着她,父母在等着她,一个没有封伦的未来,正在她眼前慢慢铺展开来,像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画。那些曾经让她辗转反侧的爱与痛,那些藏在档案里的细碎欢喜,那些在时差里泛滥的眼泪,都该像这条被删除的短信一样,彻底留在过去里了,不必怀念,也不必提及。
至于封伦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她都不想知道了。
她的人生,已经转向了南方,那里有她需要守护的家人,有触手可及的安稳,还有一份不需要掺杂任何暧昧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工作。这就够了,足够支撑她,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