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与归途(第1页)
资料室的晨光总带着点旧时光的慵懒,斜斜地穿过蒙尘的玻璃,落在云京摊开的档案上,在纸页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她正对着一份2018年的项目总结出神,纸页右下角有封伦用蓝黑钢笔写的批注,字迹遒劲:“细节处见真章,云京的数据分析逻辑缜密,值得全部门借鉴。”
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纸质的粗糙与想象中他落笔的力度交织,像触到了春日的暖阳,心里漾开细碎的暖意。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小时,整理完了2019年的全部合同副本,指尖沾着淡淡的灰尘,却一点也不觉得累。资料里藏着的那些过往温度,比窗外呼啸的秋风更让人安心。
手机突兀地响起时,她还以为是周婷发来的下午茶邀约——昨晚约好今天试试楼下新开的芋泥蛋糕。屏幕上跳动的“小妹”两个字,像颗突然砸来的石子,让她心里莫名一紧。
“姐!你快回来!妈住院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是医院特有的嘈杂,器械碰撞声、护士的喊话声混在一起,“急性阑尾炎穿孔,医生说要立刻手术,押金要五万,我手里……我手里只有几千块,根本不够啊……”
“嗡”的一声,云京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手里的档案“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封伦的签名在其中若隐若现,黑色的字迹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再也暖不了她瞬间冰凉的指尖。
“妈现在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在哪家医院?”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抵着桌面,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市一院急诊……医生说再拖会有危险,已经在催缴费了……”小妹的哭声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五万块。
云京的脑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飞速运转。她的积蓄大多投在了之前的房贷里,上个月刚交了三个月房租,手里能动用的现金连两万都不到。调去资料室后薪水减半,她怕家里担心,一直没敢说过工作变动的事,每次打电话都只说“一切都好”。
怎么办?
向同学借?上次聚会那些带着嘲讽的调侃还在耳边回响,她拉不下这个脸;向公司预支工资?李总看她的眼神向来带着审视,怕是连申请都不会通过;找周婷?她前阵子刚付了新房首付,天天念叨着要勒紧裤腰带还贷款,日子也紧巴巴的……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冲撞,最后,一个名字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猛地浮出水面——封伦。
他一定有办法。以他封氏继承人的身份,五万块不过是杯水车薪,或许连他一顿饭钱都不够。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她想起财经新闻上那张刺眼的订婚照,想起法兰克福街头咖啡馆里他与林薇薇相对的身影,想起他从未解释过的身份隐瞒。她凭什么去找他?凭那段早已被现实碾碎的暧昧,还是凭自己一厢情愿的、可笑的坚持?
自尊像被雨水打湿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心上,闷得她喘不过气。
“姐?你说话啊!妈还在里面等着呢!”小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断裂。
“我马上回来。”云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可尾音的颤抖藏不住,“钱的事,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她蹲下身捡散落的档案,手指却一直在抖,好几次都抓不住轻飘飘的纸页。封伦的批注再次映入眼帘,那行“值得借鉴”此刻像在无声地嘲笑她的窘迫。她把档案胡乱塞进盒子,连拉链都没拉好,快步走出资料室。
离职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李总在审批单上签字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仿佛她的离开不过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早在意料之中。倒是人事部的老王看她眼眶红红的,多问了一句:“小云南下?家里有事?”
云京点点头,没多说。
周婷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消息,抱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追出来,塞到她手里:“我刚从卡里取的,这里面有三万,你先拿着。不够跟我说,我再找我对象凑凑,千万别耽误阿姨治病。”信封厚厚的,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
云京捏着信封,指尖传来纸币的温度,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用力抱了抱周婷,把脸埋在她肩上,声音哽咽:“谢谢你,婷婷……真的谢谢你。”
“谢啥呀,咱们谁跟谁。”周婷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到了那边给我报平安,有难处一定吭声,别自己扛着。”
她没回公寓收拾东西,直接打车去了火车站。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公司大楼越来越远,那个藏着她无数欢喜与隐痛的地方,那个有过争吵、有过温暖、有过封伦痕迹的地方,就这样被她仓促地抛在了身后。
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泡面香扑面而来。云京坐在角落的长椅上,看着手里的车票发呆。目的地是她长大的小城,那个她当年为了“闯荡”而拼命逃离的地方,那个有着低矮的平房和熟悉乡音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归宿。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没有封伦的电话,没有他的信息,甚至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推送,仿佛他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也好,这样就不用做那个摇尾乞怜的求助者了,不用在他面前撕开自己的窘迫,不用看他或许会露出的为难或轻视。
她打开银行APP,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周婷给的三万转了过去,又咬牙从信用卡里套现了两万,凑够了五万块,一起发给小妹。手指点击“确认”的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一块,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沉重。
火车启动时,云京靠着车窗,看着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资料室的晨光,档案里的签名,封伦身上清冽的雪松味,还有那些藏在递文件、烤鸡翅、读诗里的温柔……都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妈妈手术后会怎么样,不知道回去后该找什么样的工作,更不知道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最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那些曾以为能抓住的微光,此刻看来不过是指尖的幻影。
只知道,她必须回去了。为了病床上等着她的母亲,为了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妹,也为了给自己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寻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换成了连绵的田野,秋意正浓,稻穗金黄,在风里掀起层层波浪。云京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那些以为能靠着资料里的微光撑下去的坚持,在现实的骤雨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她和他之间,大概真的到此为止了。像这列驶向南方的火车,再也回不了头。
火车一路向南,载着她的仓皇与不舍,驶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而那个藏在档案里的名字,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意,终究还是被留在了这座北方的城市,随着渐起的秋风,渐渐冷却,成了再也无人问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