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02(第3页)
张昂之,字匪激,天启二年进士。令庐陵时,魏珰禁伪学,檄毁天下书院。附阉者欲就建珰祠。昂之力持不可,卒坐夺职。崇祯初,起知保宁府,以功进川东道。寻告归,寄居郡北之息庵。又尝筑圃佘山,自称六头头陀云。
及王沄《续卧子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略云:
是岁,所与往来者,故人惟张冷石先生〔等〕而已。
又,“顺治四年丁亥”条略云:
五月十六日,往载〔先生〕尸。十七日,至张冷石先生斋,于其邻,贳得一棺。张冷石先生,则先生之执友且姻也。
故从社会气类、亲友情谊言之,舒章书中作侠之“张三”,已有为张昂之之可能。又,冷石此时,以闲居好事之身,筑圃佘山。此山适为河东君卜居之地,其可能性更复增大也。但昂之是否行三,尚未发见有何证据。姑识所疑于此,以俟详考。
至河东君所以卜居佘山之故,要与陈眉公继儒、施子野绍莘诸名士直接或间接不无关系。其直接关于眉公者前已论及之矣,至于子野则亦有间接之关系。兹请略言之。或疑前所引李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中“张三作侠”之“张三”即施子野。所谓“张三”者,非排行次第之义,而是“张三影”(宋张子野先)之简称,实指施绍莘而言也。检施绍莘《花影集》四《乐府·南商调·二郎神》及《春云卷(舟次赠云儿)》,同书同卷《乐府·小令·南商调·玉胞(抱)肚(赠杨姬和彦容作)二首》,同书五《诗余·菩萨蛮(和彦容留别云姬)》及《代云答》。然则此“云儿”“杨姬”“云姬”岂即河东君耶?又考《青浦诗传》一二《施绍莘小传》略云:
施绍莘,字子野,少为华亭县学生。负隽才,跌宕不羁。初,筑丙舍于西佘之北,复构别业于南泖之西,自号峰泖浪仙。好声伎,与华亭沈友夔龙善,世称施沈。时陈继儒居东佘,诗场酒座常与招邀来往。工乐府,著《花影集》行世。早夭,无子。时共惜之。
及王昶《明词综》五《施绍莘小传》引《青浦诗传》略云:
子野作别业于泖上,又营精舍于西佘。时陈眉公居东佘,管弦书画,兼以名童妙妓,来往嬉游,故自号浪仙。亦慕宋张三影所作乐府,著《花影集》行世。(可参《花影集》首颜彦容乃《大序》云:“冉冉月来云破,不负张郎中之后身。”及顾石萍胤光《序》云:“云破月来之句,不负自许张三影后身。”又,同书一《泖上新居》后附彦容《跋》云:“斋曰三影。”同书三《西佘山居记》云:“有斋两楹曰三影。予字子野,好为小词,故眉公先生以此名之。”)
则以施子野之为人及其所居之地言之,更似与河东君直接有关涉者。但东海黄公所辑《瑶台片玉甲种(下)》载子野《舟次赠云儿》《决绝词》《有怀》等套曲。其《决绝词》自跋云“庚申月夕秋水庵重题”,“庚申”为万历四十八年。又,《花影集》五《菩萨蛮·代云答》词后第五首同调《雨中忆张冲如》词,序中有“天启改元,正月五日,得冲如靖州家报”之语,可知子野词中之“云”时代太早,与河东君居佘山之年月不合,而舒章书中所言崇祯六年癸酉之“张三”其非施子野亦甚明矣。然据《陈眉公集》所载《年谱》“万历三十五年丁未”条略云:
府君五十岁,得新壤于东佘。二月开土筑寿域,随告成。四月章工部公觐先生,割童山四亩相赠,遂构高斋,广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皆名种。后若徐若董,园圃相续。向有施公祠,亦一时效灵,而郡邑之礼香祭赛,并士女之游冶者,不之诸峰,而之东佘矣。
并子野《花影集》一《乐府·山园自述》自跋云:
余别业在西佘之阴,迩来倩女如云,绣弓窄窄。冶游儿乌帽黄衫,担花负酒,每至达旦酣歌,并日而醉。
及同书三《西佘山居记》云:
每值春时,为名姬闺秀斗草拾翠之地。
是佘山一隅乃文士名姝游赏之盛地。后来河东君又卜居其处,要非无因也。总之,舒章书中之“张三”,甚难确指为施子野。但以子野与佘山有关,即间接与河东君卜居其地亦有关。故略论及之,以备一重公案云尔。
又,舒章此书所言诸点今难详知,然至少与卧子纳妾蔡氏一事必有关系。因卧子于《自撰年谱》此年言:“文史之暇,流连声酒。”观其此年绮怀诸作,可以证其不虚。李舒章《蓼斋集》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余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一首。此诗后又载《怀卧子》诗一首,有句云“可怜一别青霜后”,则知蔡氏非卧子满意之人,故“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也。卧子既不满意蔡氏,则纳以为妾,必出其妻张孺人之意。盖所以欲借此杜绝其夫在外“流连声酒”之行动。用心虽苦,终不生效,虽甚可笑,亦颇可怜。舒章所谓“使人妇家勃谿”乃事理所必至,自无足怪。“阿云”乃指河东君,详见第二章所考证。由此言之,凡《陈李唱和集》之大半及《属玉堂集》之一部分,所有绮怀诸诗,皆可认为与河东君有关,虽不中,亦不远也。
《秋潭曲》结句“同心夜夜巢莲子”之语,盖出《古今乐录·杨叛儿》第五首云: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卧子取河东君之姓氏与此歌名相结合,盖“杨叛儿”本亦作“杨伴儿”,歌之词意亦更相关联,颇为适切。“同心”二字尤情见乎辞矣(参《乐府诗集》四九“杨叛儿”题)。王胜时有《和董含拂水山庄吊河东君二绝句》(见董含《三冈识略》六“拂水山庄”条),其二云:
河畔青青尚几枝,迎风弄影碧参差。叛儿一去啼鸟散,赢得诗人绝妙辞。
亦用此歌第二首“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之句,而胜时诗意复与此歌第六首云:
杨叛西随曲,柳花经东阴。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
相关,殊为轻薄刻毒,大异于其师也。
复次,《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乐府·杨叛儿》云:
寅恪案:河东君后来易“杨”姓为“柳”,“影怜”名为“隐”,或即受太白诗之影响耶?据沈虬《河东君传》所云:“余于舟中见之(指杨爱)。听其音,禾中人也。”然则河东君之乡音,固是“疑”“泥”两母难辨者。其以音近之故,易“影怜”之“影”为隐遁之“隐”,亦无足怪矣。至若隐遁之义,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故治史者,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不可以其琐屑而忽视之也。
详绎卧子《集杨姬馆中》诗题之意,似陈、彭、宋三人之集于河东君寓所,本欲置酒痛饮,以遣其愁恨。三人皆以微病不能饮酒,而河东君亦然。据此河东君平日之善饮可以推见也。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七律)八首》,此诗亦为河东君而作者。其第二首云:
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
则河东君之善饮足以为证。又,《有学集》九《红豆诗初集·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并序)》略云:
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是人也,则莫与知而好,好而解焉。
长干盛生贻片纸,上请仙客枕膝传。(遵王《注》本“请”作“清”。)老夫捧持逾拱璧,快如渴羌得酒泉。归来夜发枕中秘,山妻按谱重注笺。却从古方出新意,溲和齐量频节宣。东风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间。(“得其甘露”,遵王《注》本作“得甘露灭”。)
《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其第二十首云:
面似桃花盛茂开,隐囊画笥日徘徊。郎君会造逡巡酒,数笔云山酒一杯。(自注云:“盛叟,字茂开,子丹亦善画。常酿百花仙酒以养叟。”)
同书二十《小山堂诗引》云:
比游钟山,遇异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酿酒,不用曲糵,自然盎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