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04(第5页)
其二云:
不待倾筐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学集》八五《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兹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三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庆,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纲目》二九《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菽,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一五《古迹门二》“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三三《果类部》“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乌青文献》)。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滮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荐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渴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九《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每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二九《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三二《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初学集》八二《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悯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旃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陁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爱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昼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案: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弹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愈,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借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兹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啰菩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
寅恪案:遵王所藏此种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当是从牧斋处得来。所附注语,应出牧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严经(疏解)蒙钞》之巨制。《楞严》为密宗经典,其《咒心》实是真梵文,唯前后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旧译,增饰而成。前于论《朝云诗》第四首“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句时,已言及之。故牧斋虽著此书,原与其密宗之信仰无关。但牧斋好蓄异书,兼通元代故实,既藏有“演揲儿法”多种,其与河东君作“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事,亦非绝不可能(见第一章引《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果尔,则牧斋“因爱生病”之语,殆有言外之意。此赞为游戏之文,尤可证明矣。
又,受之本身在崇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可信与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间有涉及河东君者,亦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猥亵之字句,聊备谈助云尔。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爱憎者之口,故不敢认为真实也。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一云:
阿难毁体便龙钟,大幻婆毗瞥地逢。何事阳秋书法异,览揆犹自继神宗。(自注:钱注《楞严经》,不书当代年号甲子,称大元曰“蒙古”,自纪生于神宗显皇帝某年云。尝学容成术,自伤其体,遂不能御女。其称摩登,盖指姬云。)
阮葵生《茶余客话》(参陈琰《艺苑丛话》九“钱求**与柳周旋”条)云: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答曰:“□□□□,□□□□。”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派。有问者,辄曰:“‘□□□□,□□□□。’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