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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作成之时间及地点,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于初发苏州舟中,后二首成于抵常熟家内也。《东山酬和集》沈璧甫《序》云:“壬午元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末署:“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可证崇祯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欢诗》第一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归舟”之语,则牧斋发苏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苏迎河东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滞吴门未免过久。故假定牧斋往苏亲迎河东君还家,实在二月朔以后、初十日以前,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一首一、二两句“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用江文通《别赋》:“春草渌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意谓崇祯十四年冬间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自返常熟,今则亲至苏迎之同归,离而复合,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见也。第二联“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上句意谓今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汉已填平,无复盈盈脉脉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处见刘本沛《虞书》所载“石城在县北五里,阖庐所置美人离宫也”及“扈城在县北五里,石城东。吴王游乐石城,又建离宫以扈跸,故名”。河东君固是“美人”,我闻室恐不足以当“离宫”,此所以更有绛云楼之建筑耶?
第二首一、二两句“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不甚易解。检《全唐诗》第一函太宗皇帝《咏桃》诗(原注:“一作董思恭诗。”)云: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前论惠香名字中,当有一“桃”字,其籍贯恐是嘉兴。若此两点俱不误,则牧斋此两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欤?第一联“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上句出《太平广记》一九八“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参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其文云:
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及宣宗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星。”
前引史料知崇祯十三四五年间,内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访求歌姬名伎之举,河东君当时之声誉,亦与陈、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养疴苏州,外人宁有不闻之理?故其情势岌岌可危。牧斋“应有”及“禁苑”之辞,非虚言也。至关于范摅以樊素、小蛮为二人,非是。但于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当牧斋赋诗用此典时,其心意中岂以“柳宿光中”之两星,一为河东君,一为惠香耶?下句意谓今已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家中,必无畹芬被劫之事。噫!牧斋此次至苏迎河东君还家,得免于难,斯为十年前河东君在松江时,所祈求于宋辕文而不可得之事。当崇祯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归舟之际,河东君心中,宜有不胜其感念者矣。此诗七、八两句“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意谓迎河东君由苏州至常熟也。牧斋用“石城”“吴昌”之典,以西施比河东君,不仅此诗,即如《有美诗》之“输面一金钱”,《〔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饷醉李,戏作二绝句》之一“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等句,皆是例证。当时未发明摄影术,又无油画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评泊,鄙意河东君虽有美人之号,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顾横波,然在牧斋观之,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者耶?
第三首第一句“数峰江上是郎家”用钱考功《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见《全唐诗》第四函钱起三及《云溪友议(中)》“贤君鉴”条。)牧斋喜用钱氏故实,以示数典不忘祖之意。此点河东君似亦习知,观其依韵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之二,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可证也(见《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第二句“翰苑蓬山路岂赊”辞涉夸大,然牧斋实足当之,故亦不必苛责。第七、第八两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谓河东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见前引牧斋答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今则为“皇鸟高飞与凤期”(见上引牧斋《代惠香答》诗),管领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而非后来作“当家老姥”之比。(见《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之一。)读者幸勿误会。由是推论,此诗之作成当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还家时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七《神仙》七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二《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六十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七《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兹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二《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一首第一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二首第七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则知牧斋此次春游当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点据第二首“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一联,则所游之处,必是牧斋之拂水山庄别墅。检《初学集》一二崇祯十年丁丑在北京狱中所作《新阡八景诗》之《石城开幛》,并《山庄八景》中之“春流观瀑”“月堤烟柳”“酒楼花信”三题(见《初学集》一二《霖雨诗集》),颇可与《春游》二诗相证,故节录于下。
拂水岩之西,厓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
(诗略。)
《春流观瀑诗(并序)》云:
山泉悬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
(诗略。)
《月堤烟柳诗(并序)》(此题诗并序前于论《有美诗》时已全引。兹以便于证释,故重录之)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帏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阑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诗(并序)》云: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漾,北牖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入)高楼酒泛(上)卮,登楼共赋艳阳诗。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寅恪案:《春游》第二首“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乃《石城开幛》及《春流观瀑》二题之缩写,亦牧斋自诩其山庄之奇景,传播于亲知者。无怪周玉绳既游览此胜境,遂有“虞山正堪管领山林耳”之“题目”(见《初学集》二十下《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诗及自注)。牧斋转因此怨怼阳羡,可谓狐埋狐搰矣。《春游》第一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著衣轻”一联,初视之,亦是春游应有景物之描写。细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则指河东君。河东君虽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际清明已过,气候转暖,自可衣著轻薄也。前论《有美诗》,“画夺丹青妙”句,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述河东君画《月堤烟柳》事,谓牧斋此《月堤烟柳》诗“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乃河东君来归之预兆,并疑河东君爱此联,因绘作图。兹更引申推论之,即桃花杨柳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
又,《月堤烟柳》诗“红阑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二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一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一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著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垆头松醪酒新热。
《〔崇祯十五年〕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二十下《东山诗集·〔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遣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