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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04(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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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楞严经》文笔佳妙,古今词人皆甚喜之。牧斋为此经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说,未免牵强。至若吾山所记,则房帏戏谑之语,唯有天知神知,钱知柳知,(参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列传四四·杨震传》。寅恪所以不从袁宏《后汉纪》作“地知”者,盖因牧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用“神”字更较切合也。至《通鉴》四九“汉安帝永初四年”纪此事,则杂糅《范书》《袁纪》成文。《通鉴》用《袁纪》“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语,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华辈所能知也。一笑!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浅淡疏花向背深,插来重折自沉吟。剧怜素手端相处,人与花枝两不禁。

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繇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

几朵寒花意自闲,一枝丛杂已烂斑。凭君欲访瓶花谱,只在疏灯素壁间。

寅恪案:牧斋四诗雅而切,殆可谓赵德甫为易安居士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图。此时河东君病起,牧斋心情快适,得以推知矣。考河东君适牧斋后,发病于崇祯十四年初冬,延至十六年初冬始告痊愈,凡历三年之岁月。故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四“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句下自注云:“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及《癸未除夕》诗“三年病起扫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两诗全文俱见下引),其间轻重转变之历程,今日自不能悉知。要而言之,河东君之病有二:一为心病,一为身病。其心病则有如往来蔡经家麻姑之惠香疗治之矣;其医诊身病如游贵妇人之邯郸扁鹊,果为谁耶?

检孙原湘《天真阁集》二三《红豆庄玉杯歌(并序)》云:

江静萝明经(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处士某,工俞柎之术,陈确庵先生《集》中有传。处士曾为河东君疗疾,宗伯以玉杯为赠,上镌红豆山庄款识,属子孙世宝之。后为佗氏所得。静萝踪迹赎还。今夏值君六十寿辰,出以觞客,属余作歌纪之。

芙蓉花里开瑶席,象鼻筒深遍觞客。客辞酒酣力不胜,别出佳器容三升。捧出当筵光照彻,酒似丹砂杯似雪。满堂醉眼一时醒,得宝知从我闻室。绛云天姥卧玉床,神仙肘后悬神方。刀圭妙药驻年少,尚书捧杯向仙笑。水精不落鸳鸯杯,一钱不值付劫灰。此杯珍重如山垒,仙人玉山为你颓。何年羽化云雷渺,楚弓楚得何其巧。千金不易此一壶,祖宗口泽儿孙宝。斟君酒,为君歌。颂君玉颜常尔酡。安能眼如鱼目听鸣珂。杯中日月长复长,门前红豆花开香。

及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一云:

常熟江湛源精医术,曾疗河东君疾。虞山宗伯以玉杯一为先生寿,子孙世守之。后失去垂三十年。嘉庆间,裔孙曾祁复得之,征诗纪事。翁文端〔心存〕为赋《红豆山庄玉杯歌》云:“鲤鱼风起芙蓉里,欲落不落相思子。碧玉杯调九转丹,返魂香晕霞文紫。山庄红豆花开香,尚书风流寿正长。鸺鹠夜叫瑶姬病,骨出飞龙卧象床。此时倘绝尚书席,异日存孤仗谁力。判将三(?)宝谢神医,只为佳人难再得。仙人鸿术生春风,骨青髓绿颜桃红。一服刀圭能驻景,秘方钞得自龙宫。尚书捧杯听然笑,当筵愿比琼瑶报。洞见胸中症瘕来,杯唇湛湛兰英照。绛云转瞬劫飞灰,不及玲珑玉一杯。二百余年明月影,曾经羽化却归来。杯中春色长不老,红豆山庄满秋草。”

复检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二《医家类·江德章传》云:

江德章,字湛源。其先自浙来虞,德章善医,以术行何市。病者或不与值,虽诊视数十次无吝色。市多盗,独相戒勿入江先生宅。文虎,其元孙也。

同书三十《文学类·江文虎传》略云:

江文虎,字思骏,号颐堂,何市人。父朝,字侪岳,好施与负气。子曾祁,字静萝。副贡生,亦工文章。

然则医治河东君病之人,其一确是江德章。湛源后裔既有“红豆庄玉杯”为物证,自可信也。至玉杯之器乃明代士大夫家多有。牧斋家藏玉杯,见于旧籍者亦不少,兹略录之,以供研究当日社会风俗者之参考。

《虞阳说苑甲编·张汉儒疏稿》云:

一恶。钱谦益乘阉党崔呈秀心爱顾大章家羊脂白玉汉杯,著名“一捧雪”,价值千金。谦益谋取到手,又造金壶一把一齐馈送,求免追赃提问。通邑诽笑证。

寅恪案:白玉杯自可称“一捧雪”,如传奇戏剧中所述者(参黄文旸《曲海总目提要》一九“李元玉撰《一捧雪》”条)。汉儒盖以世俗所艳称之宝物,耸动权贵,藉诬牧斋,其不可信,固不待论也。

董潮《东皋杂钞》三(参《牧斋遗事》“顺治二年乙酉豫王兵渡江南”条)略云:

《柳南随笔》载〔顺治二年〕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其所具柬,前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等〕。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臣钱谦益”。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王铎以下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

寅恪案:依上所述,既有人证,自当可信,但谓牧斋藉此薄礼以表己之廉节,则殊不然。盖牧斋除精椠书籍外,实无其他珍品,而古籍又非多铎所能欣赏故也。

复次,前论惠香有为卞玉京之可能时,曾引吴梅村《过玉京道人墓诗传》,其中有“过浙江,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等语。“良医保御氏”即郑钦谕。《梅村家藏稿》五十《保御郑三山墓表》略云:

可知郑三山以名医而兼名士,河东君以名姝而兼名士,牧斋则又是当日之钜公胜流,吴江常熟同隶苏州府,既在“千里之内”,其间自有往来。检《钱牧斋先生尺牍》二《致瞿稼轩》第九通云:

及第十通云:

询知贵恙已霍然。未及面晤,为愧。犬子亦向安矣。

据“诗稿附去,即发下为妙”之语,知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稼轩为牧斋刊印《初学集》时事。又据“询知贵恙已霍然”及“犬子亦向安矣”等语,又足证此邀牧斋观剧之“三山”,即当日良医吴江郑钦谕无疑。郑氏何时来常熟,未能考悉,但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确在常熟。既为稼轩及孙爱诊病,而不言及河东君者,盖此际河东君病已痊愈,无烦郑氏诊视之故。然则河东君之病,岂是此五百载家传带下医之初晓道人所主治,而受玉杯报酬之江湛源不过为会诊者欤?又《玉京道人诗传》谓云装依三山于吴中,三山筑别馆厚资给之;《梅村诗话》又言顺治八年辛卯春玉京访梅村于娄东,共载横塘。此虽俱是明南都倾覆后之事,但可推知三山家亦在苏州。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冬留居苏州疗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岂与五百载家传之带下医有关耶?均俟详考。

兹述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初冬阅时三年之病已讫,尚有入道一事,可附论于此,以求教当世读钱诗之君子。

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康熙二年〕癸卯秋下发入道。宗伯赋诗云,(详见下引。)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

寅恪案:云美所记河东君入道在癸卯之秋,殊与牧斋原诗辞旨不合。今移录原诗,略加释证,非仅正顾氏之误,并见即与牧斋关系密切及对河东君极表同情之人,如云美者,其所纪述,尚有疏舛,何况他人耶?甚矣哉!考史读书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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