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夕阳苍凉朱门闭 何以再见朝中士(第4页)
空气冰冷、潮湿,风从林梢飞下,夹裹着腻人的青苔味。他仰面长吸口气,两个解差便连声怒斥。潮湿的青草味从黑暗里往上汹涌,凄迷而朦胧地笼罩着森林不可名状的危机。
雨已停,月亮泻下冷辉。张汝舟只觉惫殆,向解差恳求:“实在太累,在此歇歇脚吧。”
高个子解差狠狠地推他一个趔趄:“快走,快走!不许磨蹭。”
矮胖解差指着前面:“走,到那儿歇!”
三人穿越树林来到一处高崖前。这里危崖耸立,连着茂密的森林,壁立千仞,黑黝黝看不到渊底。高个子解差突然举刀,嘿嘿一笑:“在下受人之差,终人之事,迫不得已!”
矮胖解差粗声大气道:“你若有冤,就找秦桧索命去吧!”
高个子解差手起刀落,矮胖解差还补上一刀,两道血雨向空飙起,溅向崖壁。
多名谏官弹劾秦桧曾向吏部推荐过张汝舟。十月二十九日,赵构将翰林学士綦崈礼的训辞诏告内外,将秦桧罢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张榜朝廷,以示不再复用。
昏黄的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大理寺巍峨的大门里,缓缓走出怔忡的李清照,紫色衣裙,单薄身影,在青黛色的高墙映衬下,像一阵风便可吹走的树叶。没有人可以想象,在那样的纤细里,蕴含着风刀霜剑人心世事都无法摧折的至刚至强。
她出了大门,拐上一条幽暗的小道,一阵凛冽的风扑上身来,一瞬间冷透了肌骨。迎面过来两个商贾模样的人,一老一小,全都穿着大裘。她抬头望天,惊叹才不过十天时间,天已这样冷了,偏偏来时只穿了夹衣。
她静静地走着,虽然很冷,外表却异常平定,感受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扑通的心跳,脑中空白一片,仿佛已与这里的阴冷死寂融为一体。
她走着走着,忽有灯火摇晃着眼睛,倏觉很累。身旁拂过一阵窸窣的风,婆娑的树影如同鬼魅。
一顶华盖翠帷轿子在她身边停下。两边的宫娥打起轿帘,一个宫娥递给她披氅。吴贵妃探出头来,笑容如春风和煦:“天很冷,快穿上吧。”
由两个宫娥伺候着穿上披氅,一瞬间舒服了不少,李清照忙行跪礼:“感谢娘娘多方照拂!易安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大驾,实在羞愧。”
吴贵妃身上狐裘,俏丽的头脸缩在白色的狐毛兜帽里,脸上覆了微薄寒霜:“我有什么功劳?綦崇礼发动各地儒生为你请命,被秦桧祸害了不少。”
李清照听了,倏忽晕倒,被宫娥扶起,又掐人中又是呼唤,方才醒来。吴贵妃的声音传入耳膜,似很遥远:“张汝舟被发配柳州,秦桧已被罢黜相位。”
李清照蹲在路边,靠在树上,嘴唇翕动着,只粗重地喘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曾经,她不敢直面现实,那等于将自己抛进绝望。长时间的自我谴责,问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问自己为何这么愚蠢,怀疑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错误,怀疑一切都由自己引起。曾经,她钻进那个精细的套子里,后来也想过是个套子,却还在痴迷、彷徨。如今下套者已去了该有的去处,她的痛苦为什么还有增无减呢?为什么?如今国贼已除,这天空,总该清朗起来了。这样一想,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又一顶紫帷轿子朝这里走来,吴贵妃的轿子忙朝着回路,悠悠忽忽地去了。紫帷轿子停下,下来的却是李迒,忙将姐姐扶上轿子,扬声道:“起轿,快走。”
李府门前,修竹在风里动**起伏,如同人莫测的命运。最后的几朵合欢花随风飘落,被吹到屋檐下。颜蓉带着四个孩子正在门前张望。绿萝、银杏等人也都望眼欲穿。孙玉夫一见李清照下轿,便越众而出,哭叫着扑过去:“姑姑,姑姑你可回来了!”
“这才十来天,姐姐竟这样瘦了。”颜蓉走上前来,执手说着,止不住泪水哗哗。
大人孩子各有问候,不在话下。门口风大,颜蓉忙催着进院。李清照由绿萝、银杏左右搀扶,一干人簇拥着回到后院,进入明间。屋里已经掌灯,挂了暖帘,生了炭火。银杏弯腰拿了灰锹,往壁炉里加了些木炭,炉火暗了下去,很快又燃起来,发出一阵噼啪声。
坐下饮茶的间隙,李清照与弟弟弟媳互诉别后诸事。前院的丫鬟来请示晚食,颜蓉道:“传到这里吧。”
晚霞渐退,林烟与初月悄然升起。传饭小厮声音悠长,呼唤着厨上的丫鬟、小厮端着托盘徐徐走来,由颜蓉的四个侍婢接了,传入明间。一家人围坐在铺了紫锦的七巧桌前,庆贺劫后余生。晚食已毕,丫鬟撤宴上茶,上了茶果。四个孩子各自回房做功课去了。李清照与李迒夫妇对坐,吃着茶道:“我从前院看到这里,这些下人怎么都嫌眼生?”
颜蓉看着夜色在窗口**漾,浓黑的阴影漫向屋角,凝重道:“各院下人全都换了,只留了几个贴身使唤的。”见李清照不解,接道,“那时绿杏冤死,李迒拘问他们,竟都装聋作哑,说是毫不知情。到底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不忠不信的人,难道要白养着他们?反叫他们私底下看主子的笑话?我便辞了一批,换了新人。”
李清照暗叹颜蓉的良苦用心。辞了那些下人,无非是惮于他们掌握了些事情,怕是以后会言差语错地提起,难免勾起她的伤感、磨灭她的自尊,离开了倒是清净。颜蓉这是在为她打扫战场。李清照看着弟媳,细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尤为感激。”
颜蓉笑道:“自己一家人,还说这话。我这里倒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姐姐。”
李清照忙问何事,颜蓉有些忐忑,寻思片刻,才道:“赵真,他回来了。”
李清照恍惚片刻,才道:“他打小跟着明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番回来,我便打算既往不咎。”
“我又何尝不明白姐姐?待人最是宽容、仁厚。”颜蓉面色约略有异,接道,“只是他,又走了,不,是殁了,已经葬了。”
李清照霍然起立,又跌了下去,惊骇道:“殁了?怎么会?”
颜蓉抹泪道:“说来,原是我思虑不周。你去了大理寺,李迒急得东奔西跑,到处求人。那些人多惧秦桧,无不推脱,只有綦崇礼还算仗义……”顿了顿,接道,“赵真回来,原是存着侥幸心理,未料我们已知一切。木易英雄拘他拷问,不料失手……提前下葬了。”
又听说埋于乱葬岗,李清照低头唏嘘,绿萝在旁道:“他背信叛主,使原主蒙羞,原本该死,夫人莫要难过。”
片刻,李清照才道:“可问出些什么了?”
颜蓉道:“他说是……说是……”
李清照见她吞吞吐吐,急道:“他说是受了胁迫?”
颜蓉摇头不语,李迒接着道:“他说原本不待见那张汝舟,甚至排斥,后来奉姐姐之命跟随,见他将姐姐哄得团团转,很快在后院一手遮天,连绿杏都听他的,他便也唯命是从,倒不存在什么胁迫。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是我引狼入室。偏有怀怨的下人欲将赵真之死扩大,说我李府私设公堂草菅人命。无奈之下,连夜将他埋到乱葬岗,没了对证,还叫师傅去四明山避下风头,免生意外。”
“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大家。”李清照声音嘶哑道。
“都是为弟目盲耳塞,哪里怨得了姐姐?”李迒颓丧道。
姐弟们轮番自责,被颜蓉劝止,接着道:“这次遣散下人,留下了那看门的李仁。他原是姐姐的故旧,我便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