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夕阳苍凉朱门闭 何以再见朝中士(第3页)
两人目光一碰,吴贵妃轻轻一笑道:“监狱是个什么地方?你一定要小心。”说完,扬声道,“起驾。”
李清照随着四位神武军往前走,吴贵妃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监狱是个什么地方,谁都知道。狱官品级很低,长年待在阴暗之地,面对各式人间罪恶,心性渐渐狠毒,江洋大盗到了这里都被折腾成一只绵羊,随着他们的心意招供画押,好留一口气去刑场。毒药、暗杀、死于狱中暴动等,人到了这里便命悬一线。
牢房区域光线很差,四面黑黝黝一片。李清照慢慢走过廊道,隐约看见铁门里的一个犯人,闪着乌光的重铐从脖子里垂下,束住双手,那链条足有小臂粗细,那人席地而坐,表情呆滞,眼睛似乎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又似乎根本没看她,仿佛可以这样坐守一辈子。
“好,就这里,进去了。”狱卒又不认识她,粗声大气地吆喝,还推了她一把。
她慢慢坐下,地上的稻草肮脏杂乱,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的声响里想起父亲。当初父亲在汴京的天牢里,也是这般森然、幽暗,地上也是这样脏乱的稻草。父亲是不是很害怕?那个时候新旧党之争剥骨见肉,没有人探监,没有人相护,没有人送饭送衣。他一生里的最后一夜,揣着怎样的惊恐、忧伤和绝望?
远处更鼓声声,幽幽传来,听着有些空旷寂寥。昏黄的灯光映着暗牢里的幢幢黑影,看上去似是无数冤魂的影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徘徊、瞻顾。
周际一片静谧,李清照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半晌,眼角渐渐流出晶莹的泪珠,缓缓渗入鬓发。这两年来她总是想起父亲、母亲、夫君及外爷的死,总是忍不住落泪,心包裹在一片无际的悲愤之情里。最伤感的记忆总是藏在灵魂深处,她从不让自己放纵心底的悲凉,只让眼泪流进腹底,一日日浸泡着苦涩的日子。
近年来她虽然竭力不使自己失眠,但非常多梦,夜里噩梦纠缠,白天精神疲倦,有时突然被坠入悬崖的踏空感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也曾找太医诊治,吃过很多药收效不大。她其实也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李清照入狱,天下皆惊,儒生们纷纷上表请求赦免,皆被秦桧党羽截获。行宫之外,从各地赶来的儒生们盘腿静坐,头发披散,身上长衫被风鼓着,与周围冰冷的黑暗宣战。为首者长声呼唤:“李清照是大宋名士,恳请官家赦免!”
儒生们突破防线,涌向殿口,被禁卫军粗暴地驱赶,命如落叶秋风。
华灯、鲜花、明珠、锦幔,共铸内殿奢华。赵构在宝座上偏头,对吴贵妃道:“不是朕惧怕秦桧,而是朕要听信忠言。芍芬,你不要再为难朕了!”
王继先进来递上奏折,禀道:“这是翰林学士綦崈礼的奏折,赦免李清照,他呼声最高。从各地赶来的儒生也在拼命闯宫,为李清照请命。神武军拦截不住。”
吴贵妃悄拉赵构衣袖:“自古儒生引领民心,请皇上顺应民心,赦免李清照。自打我懂事起,能导致生灵涂炭的都是朝廷的法令,比流寇的钢刀还要有力。”
赵构拆看了綦崇礼的奏折,面色黯然,沉吟不决。
秦桧派出侍卫对儒生们疯狂镇压,一时大理寺天牢里人满为患,哭号声日夜不停。大理寺卿周三畏愁眉苦脸地去请示秦桧,秦桧淡淡地撇下一句:“乱葬岗也满了吗?”
满头白发的周三畏浑身一凉。
当天下午,大理寺牢房不慎失火,烧了大半的牢室,犯人死伤过半,一具具年轻的尸体被胡乱抛到郊外的乱葬岗,很快地成为鸟兽的美食。大理寺交出两个渎职的牢头,顶罪了事。
并非所有人都泯灭了良知。秦桧对儒生的残酷镇压震惊朝野,激起了各阶层的公愤。谏书雪片一样飞到汴京,言辞激烈到让赵构头痛。
各地儒生之所以敢于拼命,一是崇敬李清照才名,二是由綦崇礼暗中组织。秦桧的手段让綦崇礼始料不及,儒生们的冤死让他愧疚、痛恨,他进殿奏道:“自太宗皇帝开国以来,我大宋就有不杀儒生的定例,秦桧竟然独断专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自从秦桧当政,竭民膏脂,开门纳贿,摧毁国防,败坏军力,陷我大宋黎民于水火。请罢免秦桧,以正纲纪。”
赵构面色僵硬,挥臂如刀,冷笑扬声:“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十月二十二日,赵构降诏,将张汝舟除编查办,行遣柳州。
雨扫原野,叶舞长风。披枷带锁的张汝舟被押解着艰难前行,他须发湿透,伤口发炎淌着脓血,血水伴着雨水,顺着囚衣下淌,在地上蔓延成迤逦的血线。解差嫌他,连声地呼喝。他昔日明亮的目光变得空洞而迟钝,往事一幕幕在脑际回放,划破了往返更迭的风雨声。
一蓑烟雨,映着忆青园的静幽。云雨过后的两人出了竹林,沿着墙根走。绿杏忽抱住他,软语呢哝:“杏儿要做官人的娘子,但不会和夫人争。杏儿不会惹夫人生气的。但杏儿白天想你,夜里想你,头发都掉了,月信混乱,实在无颜面对夫人,你就将杏儿安置别院吧!”
他拥紧她,埋头蹭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触她婴儿般柔滑的肌肤:“杏儿,不是本官不答应你,实在是本官……”
“不,你骗人!我可恼了。”她眉梢的笑一如从前明净无瑕。
“杏儿,我没骗你,实在是情非得已!”他言之凿凿,满脸苦涩。被贼盯着,岂能自如?
“什么情非得已,你骗人,骗人!”她半嬉闹半生气地推搡他,不饶不依。
“好人儿,快丢手,小心被人看见……”
“不,就不丢!就不丢!就不丢……”
她推得他踉跄后退,差点跌进渠里。他不过低斥一声,她便面红耳赤,缩在她怀里嘤嘤哭泣,一张小脸惨白一片,咬破了右手指,鲜血淅沥,撕下衣里,写成血书:生死相依。
他心痛如绞,爱怜地看着她那张年轻的小脸。她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咬着唇,伸出纤嫩的左手,怯怯地拉住他的袍袖:“你若不早些安置我于别院,我便死给你看。”
他吓得发抖,她却低低的重复一遍,还说早将他家传的明珠交给了木易叔叔。她这般胡闹,他却只怪自己,怪自己走着走着迷失方向,迷醉于这般的倩丽、娇媚,不觉对她纵容太过。她动辄便发起小脾气,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他却一味地怜她自小当差,不得自由。
大概这世间的小女子,一旦得宠,尽皆如此任性、胡闹吧?
痴心的女子,自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爱她,便奉献了全部,渴望成为他的公主。她怎能懂得?这世间最美是情,最烂亦是情。这世间唯有情感,决非付出就能得到。过往记忆卷土重来,他在林中蓦然回首,悲伤的烈焰侵染了双眸。
“你骗人,骗人!木易叔叔会为我做主!”空中都是她的哭声、喊声。
仿佛只是一个不慎的失手,她便朝院墙倒去,血如瓜破,鲜红刺目,又好似沸水,染红了裙子,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一样,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摊。
“杏儿!杏儿”他上前抱起她,呼声嘶哑,尝试了比利器划过肌肤更甚的疼,把一切归于宿命。
他渴望侥幸,却终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