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夕阳苍凉朱门闭 何以再见朝中士(第5页)
李清照道:“那时我和夏雪被兰棂抓去充作官奴修建萧关,逃出来后,困于六盘山,遇到一个六盘山下的猎户,将我们救出,他便是李仁的父亲。我回青州改葬明诚,却在路上遇到李仁,正拿了当初的役妇服寻找我,我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
颜蓉赞同道:“我明白姐姐,幸好这个李仁还算诚厚。”
李迒在旁道:“秦贼妄为国相,竟为一己之私,要置姐姐于死地。綦崇礼发动儒生,至忠至义。”
李清照似乎很累,深深喘息:“是亲三分顾,綦崇礼是明诚的远亲。”
提起先夫,她的泪漫向面颊,流溢出悲伤色彩。三人再无言语,欲说还休,深深叹息。屋子里就这样,在摇曳的烛光里沉寂下来。
亥时人散,李清照由绿萝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喝了银杏端来的燕窝灵芝汤,命两个丫鬟退出,独伏在七巧桌上奋笔疾书。
孙玉夫睡了又起,揉着眼睛进来,催道:“姑姑,都半夜了,你还要熬。”
李清照停下笔,手慢慢抚过小女孩儿面颊:“綦崇礼为救我不顾生死,我要写封信表示感激。你去睡吧,小孩子熬了夜,便长不高了。”
“哦,真的啊?姑姑你也不要熬了,会熬出白头发的。”孙玉夫说罢,打着哈欠去了。
晨光破窗,江南雨下得又细又轻,刚好濡湿了院墙边的樟树。李清照迷迷糊糊躺在暖炕上,面色发烫,呼吸粗重。
绿萝已做好洗漱之备,在帷幔外绞着帕子道:“夫人今儿睡得太沉了,想是在那鬼地方一直都没睡好。”看看窗口雪亮的晨光,忖道:“不对,夫人一向早起,天大的事情也不会破例。”便朝里面低声呼唤,接连三声,里面没有反应。她急忙进去一看,便朝外叫起来:“快来人啊,夫人病了。”
银杏进来,绿萝叫她去请郎中,并知会中院。正是旬休,片刻李迒夫妇带着儿女、丫鬟婆子赶来,一屋子人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忙乱。
名声扫地,害死那么多为她请命的儒生;明诚爱她至深,她却弄丢了他的收藏;绿杏、赵真之死,她便是刽子手……最难打理的,却是那些旧情的痕迹,柔情的片段,叫她怀念到底,伤痛到死!
此时朝廷时局暂稳。张浚已在关陕一代经营三年,聚兵抗金,以刘子羽为上宾,任赵开为转运,提拔吴玠为大将。刘子羽有才略,赵开善理财,而吴玠又每战常胜,自是西北民众归附日众,川蜀、江淮赖以安宁。但自他前年冤杀曲端,朝廷便对他失去信任。
赵构任王似为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以分张浚权力。吕颐浩、朱胜非等与张浚有宿怨,撺掇赵构召张浚为知枢密院事,命卢法原为川陕宣抚使,与王似共治川陕。
出狱后的李清照一病多日,轻轻重重,竟至第二年开春方愈。春分这晚家宴散后,微醺的她被绿萝搀扶到榻上,怅叹道:“自从讼夫,我便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钱塘门内外竟然贴满了告示,巧思污蔑的无根之语花样百出,诽谤、攻讦令人发指。”
绿萝拿起抱枕垫到她身后,安慰道:“流言止于智者,夫人千万不要介意!前天我家太君不也这样劝您吗?”
李清照拉了蚕丝被盖住半截身子,眸中尽是伤害的丝缕:“我自然明白姐姐的好意,她大老远地从明州赶来,左不过为了给我些安慰。我也实在不知,谁在背后搞出那些幺蛾子。”
绿萝去下了帷幔上的流金钩子,冷声道:“我猜是她。”
李清照忙问是谁,绿萝接道:“秦桧夫人,您的表妹。”
李清照心里刺痛,颔首道:“嗯,有道理。”
绿萝接道:“秦桧在相位这几年,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早被群臣弹劾疯了,这回赵构借张汝舟事罢免了他,也不过是个由头。这奸贼夫妇却把这笔账记在夫人身上,尽使出些下三烂手段。明知他们是魑魅魍魉的祖师再世,夫人实在不必介怀。”
她劝主子不要介意,也不敢将外界的种种非议告知夫人。连一些曾经崇拜夫人的儒生们都陷入流言,恶俗者更是借题发挥、添油加醋,说什么杀人者只及一身,**人者毒其家庭宗族,祸其数世。李清照不耐寂寞,借会文亲近、祸害少年男子,比掂刀杀人更厉害些。不知这些飞短流长怎么传到李清照耳中的,她的冷笑看起来比霜风还要凛冽。
此时已是公元1133年,木易避祸已回,丢了军职,索性常住李府,做四个孩子的武功教习。李迒依旧在工部公务。明州史家赵太君倡议重建行宫之事,赵构迟疑未决。
九月,赵构召见岳飞父子,赐精忠岳飞锦旗,授镇南军承宣使、江西沿江制置使、江南西培路舒蕲州制置使、江州建置制置使司等官职;晋韩世忠为太尉,与岳飞北伐金军。派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出使金国,慰问二帝、二后。
十月夕阳在院里铺上一层残红。李迒夫妇领着儿女,带着一群下人,绕壁越廊,赏着一路的花木,朝后院走去。颜蓉不停地对儿女介绍那些花木的出处、栽培、花期长短、香味浓淡、果实是否好吃等。进了二门,她见绿萝在廊下站着,便问:“姐姐今天身子如何?”
绿杏敛衽行礼道:“夫人昨晚熬了夜,有些头痛,原说是今儿出去转转,却又写了一天。”
“姐姐也太不爱惜身子了吧?”颜蓉的怜爱之色现于颜面。
下人们候在廊下,绿萝引着李迒一家四口进入明间,又打起易安室的葱绿软帘。
冷风丝丝透窗,锦幔无风自**。李清照蛾眉轻扫,双鬓贴着花胜,在七巧桌上将《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誉正完毕,抬起头来,气色胜过往日许多。还未待她开口,侄儿侄女便紧走几步拉住她手,姑姑姑姑叫个不停。孙玉夫赵士程也从外面进来,四个孩子又缠在一块儿。
李清照便问他们上午读的什么书,下午练的什么武,四个孩子闹哄哄地抢答,屋里一时热闹极了。李方忽拉住李清照,问道:“姑姑,姑姑,方儿问您,你看木易伯伯是否有些偏向女孩儿?她俩打败了我俩,便有奖赏,我俩打败了她俩,不但什么都没有,而且还挨凶。”小男孩儿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方儿,这并非你伯伯偏心,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些男子汉的样子,需让着女孩儿些,方显男子气度。你木易伯伯在教你做人道理。”李清照的浅笑掩不住倦意,接着和弟弟弟媳到一旁坐下闲话家常,聊得投机。
这边李圆带着几分受气包小媳妇的样子,朝哥哥翻着白眼道:“不是你故意使坏,伯伯怎么会凶你?”看着几个大人道,“伯伯说了,比武只是点到为止,对方丢了武器就算输了。可哥哥偏要趁势打人家几下,太过分了!”
孙玉夫接道:“就是就是!这方儿弟弟一点都不乖,上课的时候就会捣乱,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的。圆儿妹妹倒是为人老实。”
李方涨红了脸,指着孙玉夫道:“哼,好你个巧嘴八哥,专哄木易伯伯高兴,吃了败仗便装着这痛那痛,叫木易伯伯给背回来才成,也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都替你害臊!”
孙玉夫感觉受了羞辱,便又推又搡地和李方吵起来了。小儿骄横惯了,便和孙玉夫打在一处。赵士程个子最高,胆小怕事,便急忙上前拉架,站在中间左推右扯,被两人带着团团转。李圆一向受李方欺负,便只怕孙玉夫吃亏了,使劲儿扯住哥哥不丢。李方便骂李圆拉偏架了,也不顾被孙玉夫甩巴掌,狠狠一脚朝妹妹踹了过去。李圆被踹倒在地,大哭起来。孙玉夫忙丢了手,过来搀扶李圆。李方又赶着踢孙玉夫,被赵士程扯住,劝道:“方弟息怒,方弟息怒,自古好男便不和女斗。”说着,没好气地剜了孙玉夫一眼,因为平日总被她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