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寿宁看冯梦龙(第2页)
寿宁的灾情在《寿宁待志》中清晰可见。其“积贮”篇记载,万历十八年(1590年),戴镗任寿宁知县,建了五所社仓,凡缴纳谷子的,给以冠带、牌匾,以示荣耀。这样,共积过一千二百多石谷子。但自此之后,荒年旱灾连年不断,民穷财尽,乐意运送粮食缴纳的人很少,各个社仓也全都废弃了。“祥瑞”篇记载,崇祯八年(1635年),竹子间或有开花结果。这年秋收大减产,人们因而怀疑竹子生竹米是不祥之兆。崇祯九年(1636年)春夏之交,满山竹子都结了竹米。正遇上前一年歉收,米贵,老百姓缺少粮食,采来竹米,磨成粉煮粥,舂一下做饭。全县大人小孩,争先上山采竹米,老百姓靠竹米度过了荒年。这年夏天大旱,冯梦龙带领官吏求雨。“灾异”篇记,崇祯九年(1636年)冬天,寿宁天气严寒。溪里的冰将近一尺厚,人可以从冰上走过,几天后才化。花木多冻死。民间认为冬天是下一年丰收的预兆,冯梦龙认为任何事物都不能过分,过分了,即使未必成灾,也不能不说是不正常的现象。
自然气象是生存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是潜在的一种变数。仅崇祯九年(1636年),寿宁异常气候带来的灾情,导致百姓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冯梦龙执政处境之艰难,也可想而知。《寿宁待志》中,冯梦龙以大量的篇幅实录了他的施政实践——修复城墙门楼,修复关隘,恢复铺递,治理虎患,禁溺女婴,捐出自己的俸禄修复学宫,等等。然而,一些充分调研民情、惠及百姓生存之道的施政措施,比如盐法、兵壮、升科、赋税,因切中时弊,触及官场,上司未批而胎死腹中。“民无余欠,库无余财,欲有司之有为于地方,盖亦难矣!今将万历二十年后加裁之数详著于后,使览者知寿宁之艰与寿令之苦,冀当路稍垂怜于万一云!”请看到的当权者可怜可怜寿宁人民和寿宁县令吧!这是冯梦龙的哀叹。
《寿宁待志》其实是一本时间之书,其“小引”里写道:“天运如轮,昼夜不停;人事如局,胜负日新。三载一小庚,十载一大庚,经屡庚之故实,质诸了不关心之人,忽忽犹记梦然。往不识无以信今,今不识何以喻后。”时间的流逝像车轮一样,世间的人情事理,天天有新的局面,以前发生的旧事物,还有几个人去关心又说得清。不了解过去就不能知道现在,不知道现在又怎能推知将来?
冯梦龙给这本书命名为“待志”。“待志”是一个类似“明天”的词,一个指向时间的词。这样的词本身就是一条时间河。冯梦龙写《寿宁待志》是解决“时间流逝”的问题。
三 一只不吃鲜鱼的猫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四日,与冯梦龙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去看冯梦龙的寿宁,也看时间里的寿宁。
曾在乾隆《福宁府志》里见过一张寿宁疆域图。纸上满画着山峦,一峦接一峦,似海上起伏的波涛。寿宁县城正是冯梦龙《寿宁待志》“疆域”篇里描述的那样:“城囿万山之中,形如釜底,中隔大溪。”这一方群山赋予的独特地理单元,散发着一种隐秘的气息。
寿宁建县于明景泰六年(1455年),东面与南面都与福安接壤,西南与政和交界,北方则是景宁,东北与泰顺毗邻,西北则是庆元。寿宁县就像一个齿轮,与周边几个县相互咬合着,无数古道,埋伏在莽莽苍苍的山中,进入寿宁的路径曲折而艰难。
从温州到寿宁,旧日要绕道丽水,经庆元进入寿宁;或是翻越温州苍南分水岭,到福建福鼎,再绕回温州泰顺,进入寿宁。二〇二〇年十二月,文泰高速开通后,从温州上高速,经文成、泰顺,直接进入寿宁,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条高速路,穿山架桥,悬于云端,被誉为“浙江的天路”。车在万山之巅穿行,洞宫山脉一览无遗。在我们知道的时间之外,它就是这个样子,而人世已面目全非。
前方的山坳处几幢高楼齐齐长出来,挑着朵朵白云。解开大山绿色的包裹,眼前呈现的是一座小型的现代都市。从这山望那山,咫尺之间,中间隔着一个湖。湖边和山边,高楼大厦林立,这些无法横向扩展,只能向上的建筑,让人想到竹林,想到瘦削而多节的毛竹。
省道进了山谷,开始叫梦龙街。寿宁县政府靠南山而建,临着梦龙街。湖滨是冯梦龙文化公园,青石栏杆上刻录着寿宁历代文人留下的诗文,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冯梦龙的《石门隘》:
削壁遮半天,扪萝未得门。
凿开山混沌,别有古乾坤。
锁岭居当要,临溪势觉尊。
笋舆肩侧过,犹恐碍云根。
这里除了山与水,以及镌刻的诗文,所有地面上存在的东西都是新的。一问之下,不出所料。这是寿宁人推倒一座山,拓展岀的一片新的生存空间,称东区。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风俗”篇中说,寿宁县城小如弹丸,从城东到城南,相距不到半里,步行就可走遍全城,出城不远,就是空山冷涧,再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了。现在寿宁人学愚公移山,造了一座新城,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随着梦龙街缓缓上升往西延伸,寿宁老城仿佛从旧时光里慢慢浮上来,出现在视野。那颗躁动的心一时被一种东西按住了,一些被臃肿喧嚣的日常遮蔽而觉察不到的细微——杂乱中的有序,新事物中的旧影,喧闹中的宁静,寒冬里的暖意,此刻都回到心里来了。事物的两极性在一个地方同时呈现,是因为时间的河流从这里奔腾而过时,一些顽固的东西没有被带走。那家卖手机电脑的店门口支了一张旧旧的小木桌子,贩卖自家手工做的土豆饼。一家装饰时尚的商店里卖的是“继光饼”。这种中间凹陷的圆形面饼,据说是戚家军抗倭时的干粮。随处可见卖线粉的小店,被白白的热气迷蒙着,好多人就站在小店前端着碗吃着。这就是冯梦龙写到的线粉吗?“买线粉的人很多,贫穷人家没有米,有的整天三餐都吃线粉,取它的方便。”现在吃线粉的人还是很多,已成寿宁著名的特色餐点。看着米糊均匀地摊开在一张铅皮上,整张下到沸水里烫熟捞起,然后在粉皮上放入香菇、咸菜、肉末等做的馅料,卷起来放入碗中,打上一勺蚝油汤,蘸着吃。我也要了一张线粉尝尝。这些新时光里的旧事物,使得寿宁古城,仿佛存在于时间之外,又在时间之内。
梦龙街接上胜利街。走上一段就不自觉地拐入了工业路,是街上浓郁的烟火气把我袭裹了进去。路的左边商铺一间挨着一间,路右边摆着一长溜的草药摊。“这是牛奶根,活血化瘀。”“这是岩几,通经散结。”“这是南风藤,治风湿。”……摊主大都是中年女人,都有一张被山风磨砺过而显得粗黑的脸。她们仿佛与植物通灵,对植物的性情无所不知,这让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远古巫的气息。身体内的植物性瞬间被她们唤醒:我是一棵栀子树,夏天开出芳香的白花,秋天结出形状像鼓的小巧的果子,然后在冬天的寒气中从黄转红,根有着凉血平肝的功效,果子可以入药,还可以做染料。冯梦龙对应什么植物呢?应是一株风藤,在这片充满瘴气的南方原始深山里,有着祛风除湿、温经散寒、活血化瘀的功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原来前面是一个菜市场。烟火味最浓的就是菜市场了。进门就是一排海鲜摊,带鱼、螃蟹、虾蛄、鱿鱼、小黄鱼、贝壳、海螺等海货,应有尽有。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寿宁待志》“物产”篇中说,鳞介类有鲥鱼,只有两三寸长,不是江中那种大鲥鱼。溪蟹很小而且没肉,不如政和的厚,当地人没煮就摆上盘子。石鳞鱼类、大虾蟆被称为佳肴珍馔,鲫鱼也没有。不知道这溪蟹生吃是什么滋味?我七十五岁的母亲说,她小时候在水碓屋捣竹料,时常有溪蟹爬上来,我爷爷看见了,抓住就吃,说味道是甜的。我的故乡在温州西部大山里,与寿宁同属洞宫山脉。旧日除了溪鱼,日常也不见鲜鱼,以鱼干、咸鱼为主。我爷爷生吃溪蟹,与寿宁人把生蟹摆上桌是同样道理,因为山里缺鱼鲜。
冯梦龙对寿宁“鱼”的描写,最生动莫过于“风俗”篇中的那段文字。说,溪鱼只有两三寸长,也当作贵重珍稀的食品。鳇鱼从宁德来,运输困难,若不是严寒的天气,运到寿宁,色、味都变了。像燕窝、西施舌、江瑶柱等,虽然出产在福建的海里,寿宁的大户人家有的还从未见过。鲨鱼干、鳗鱼干是人们常用的食品,猫也吃惯了干鱼,偶尔把鲜鱼扔给它吃,也不吃,就摇摇尾巴走开了。
冯梦龙笔下这只不吃鲜鱼的寿宁猫,不禁让人哑然失笑。猫天生的欲望,在寿宁消失了。猫的肠胃,相对于寿宁九曲十八弯的山道,太不起眼了。从江南水泽来的冯梦龙,在寿宁四年,大概也像那只猫一样,已不适应鲜鱼的味道了吧。
冯梦龙似乎跟寿宁的鱼较上劲,在“岁时”篇里又写到了“鱼”。说,寿宁的中秋节比过年还热闹。寿宁县里没什么鱼,只有中秋节时,各村都把池塘的水排干,捉了鱼挑到城里,即使是穷人,典当了衣服也得买一块鱼肉过节,不论天是晴还是雨。过了八月十五,想到市上求一片鱼鳞,也不可能得到了。
在中国,“鱼”与“余”谐音。逢年过节要吃鱼,特别是过年,寓意“年年有余”。但在深僻的寿宁,只能在中秋节吃到鲜鱼。中秋前后,稻谷收成,物资相对比较丰盛。冯梦龙也写到寿宁的除夕,大户人家派人四处追债,穷人逃债,而贫穷人家在外面挣钱糊口,半夜才回家。这其中可看出寿宁人看重中秋节的一些缘由吧。“鱼”,映照了这个“余”字。这不会也是冯梦龙埋下的大包袱吧?
寿宁不吃鲜鱼的猫,和寿宁人只在中秋节吃鲜鱼,形成了一对辩证关系。这只藏在书页里的猫,摇摇尾巴,就发散出三百多年前寿命的荒凉气息,不禁让人周身一凛。这是文学家冯梦龙的本事。
眼前这个物资充足而色彩缤纷的市场,是现在寿宁人的生活底板。现在山城的富足和活力在柴米油盐的细碎里已感知到。走出来,阳光和暖。街边一个老人在煎鼠曲饼,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少年在一旁帮着顾客装袋。他们是祖孙俩,姓范。他们应是冯梦龙在《寿宁待志》“劝诫”篇里那个“孝子”“范世雍”的后人。鼠曲草是春天里的草,冬天怎么会有呢?碧绿的草叶嵌在金黄的面饼中,勾人食欲。用手机扫码支付了三块钱,接过少年手中的饼,大口咬下来,热气裹着香味,滚落胃中。此时,冷风吹面,周身生暖,仿佛春天已在寿宁城外等着了。
还不过瘾,找了一家街边小酒馆。从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坐下,让店家上寿宁的特色菜。店家姓柳,夫妻俩已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店。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里记录的“孝子”“柳必用”,是他们的先祖吗?友说,自己的愿望就是在这样一座小城里开个小店,一日三餐,缓慢生活。想着,这样的日子未尝不可呀!闲闲地说着,菜也一盘盘陆续摆上桌来:“红曲泥鳅汤。”“溪鱼烧梅干菜。”“腌萝卜烧肉糜。”“冬笋烧咸菜。”“炒溪螺。”“饭在后面啊。”转身一看,是一个圆形的木桶,一掀盖子,热气猛地升上来又散开去。友说:“饭甑蒸饭是古风。”“有酒吗?”冯梦龙在《寿宁待志》也写到寿宁的酒,说,早晨起来,接触山中瘴气容易得病,因此寿宁人多饮酒。酒有红、白两种,都用粳米酿造。店家拿了一瓶酒上来,一看——“梦龙春”。老板娘说,这“梦龙春”的牌子是我们寿宁县政府花了八百万元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这是冯梦龙想象不到的事。
“红曲泥鳅汤”,我是第一次吃到。一大碗淡红色的糊糊的汤,散发着酒气。汤里的泥鳅周身发红。店家说,活泥鳅要放在红酒糟里呛过,然后与土豆丝一起炖,直至鱼肉酥烂又不散。友给我示范吃泥鳅:用筷子夹起泥鳅,整条放入嘴里,然后用筷子夹住头部,嘴唇包住鱼身,上下牙齿剔下鱼肉,一边剔一边拉,从头至尾,一条完整的骨头从嘴里拉出来。整个过程不过十秒。友吃得顺溜,我吃得狼狈,总把泥鳅折断,尝试多次后,才拉出了一条完整的鱼骨。这种吃法,在于唇、齿、筷子三者的巧妙配合。泥鳅肉入口即化,细嫩鲜滑。而如此吃泥鳅,像一种演技,让人大呼过瘾,欲罢不能。这种吃法,在冯梦龙时应该还没发明吧。
泥鳅一般生在水田的烂泥中,家乡有吃泥鳅治水土不服的习俗,那些离家的人,会炒一些泥鳅干带在身边备用。到了寿宁,吃了“红曲泥鳅”,连着这一桌的饭食,已体验到这一方水土的丰厚了。
“喵……”一只猫不知从何处蹿出。扔了一条溪鱼过去,它嗅了嗅,摇摇尾巴走了。不由一阵恍惚。“梦龙春”,一杯接一杯,似与故人相逢,已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