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寿宁看冯梦龙(第3页)
四 烟火深处一枝老梅
县在翠微处,浮家似锦棚。
三峰南入幕,万树北遮城。
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
老梅标冷趣,我与尔同清。
这是冯梦龙在《寿宁待志》“县治”篇里附录的小诗《戴清亭》。诗中溢出奇崛孤清之气。这株老梅在寿宁“县治”的“学宫”旁,已经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冯梦龙在梅树下建了一个亭子,匾上题写了“戴清”二字,并题下这首诗。“戴”是指万历十八年(1590年)就任的寿宁知县戴镗,举人出身,为官清正有为,是一位能吏,后升任四川忠州知州,是冯梦龙推崇并效仿的一位前贤。老梅下的“戴清亭”是冯梦龙在寿宁的寄情明志之处。
不知“县治”还在否?老梅和“戴清亭”是否安好?酒气冉冉,脚底浮动,沿街寻去。一路上,似乎有一缕目光牵引。友说,在寿宁丢不了,只有两条大街,一条是胜利街,一条是解放街,两条街呈“丁”字形。蟾溪,由西往东,与胜利街平行从寿宁古城穿过。
蟾溪南岸密密麻麻的民居里暗藏着一条条小巷子,不入里巷不知寿宁山城之独特。步入溪南的巷子,才知所谓巷子,只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一条缝隙。行走其中,只观一线天。这些小巷以蟾溪为脊,犹如梳子,密密排布开去之后,在民居中弯弯曲曲。巷之小,房之密,是地之局促。正是冯梦龙所描述:“居室限于地,故制度狭小,多重屋而少广厦。”山城绝地求生的状态,入小巷中可见一斑。
从幽巷走到溪边,见一座廊桥凌空横跨于蟾溪上。檐下的风雨板红绿相间,写着“鸢飞鱼跃”四个水墨大字。桥的两端和中间,抬升成八角攒尖顶,中间的攒尖顶下则书写着“玉带长环”四个水墨小字,一种仙幻之气围绕桥身。桥名“仙宫桥”,也叫玉带桥,始建年代不详,乾隆十四年(1749年)被大水冲毁后,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里人集资重建。桥的每条梁柱上标明了捐赠人的姓名和金额,挡板上写着诸如“结善天护佑,家和福自生,广开方正路,留于子孙行”此类劝世文。桥上神龛奉祀仙宫娘娘,有人在拈香祭拜后,把香插在桥头桥尾的香炉中。不时见桥边人家在拈香,祭拜天地后把香插在自家门框上的插香处。
蟾溪上的廊桥,沟通着街市与民居。沿着溪边走,又见一座廊桥,叫升平桥。桥中间有八角攒尖顶,桥上的神龛祭祀观音,也有人祭拜。冯梦龙说,从升平桥到永清桥,溪里有鱼,有的青色,有的红色,溪水清澈,游鱼可数。这段溪中鱼叫作“神鱼”,人们都不敢捕捉,过了这两座桥,捕捉溪鱼就没有禁忌了。低头看蟾溪水,不见鱼,只见廊桥斑驳的倒影,风一起,散作五彩缤纷的碎影,似乎山城的时光都在这条溪里。
看日历,才知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一。冯梦龙在《寿宁待志》“香火”篇说,每月初一、十五日,官吏们拜谒官庙。首先是文庙,其次是城隍庙,再次是马仙庙和关庙。而民间信佛教的人,男的尊奉三官,女的尊奉观音,别的他们就不知道了。唯有马仙,不管男女,都虔诚地奉祀她。马仙,俗名马五娘,是福建民间当地神,在寿宁香火很盛,遇上水旱灾,人们无不向马仙祷告。
寿宁人敬天地神灵的古风,与冯梦龙在寿宁的施政有很大的关系。冯梦龙认为奉祀神灵和治理百姓,都是官吏职责,没有不奉祀神灵而能治理好百姓的官员。在寿宁任上,冯梦龙带头捐俸禄修建了关庙、天地坛、山川坛等祭祀场所。作为一方官员的冯梦龙深知信仰对民众教化、安定秩序起的作用。除此之外,作为文学家的冯梦龙,也深知那一缕袅袅的青烟、一朵跳动的烛火,衍化出的力量还远不止于此。
看见“上马巷”,应是离“县治”不远了。问一位正在点香的老妇人,戴清亭在哪里。她说,就在对面,过了前面那座桥,再过街,往北凤巷走。多问了一句老人姓氏,她说,姓缪。这寿宁城中的缪氏还真是与冯梦龙有直接关系。冯梦龙曾审理了一桩缪氏祖坟林木纷争案,缪氏胜诉,并将冯梦龙手书的判决文告抄录在本族清嘉庆年间的《缪氏大宗谱》上。民间把人丁兴旺也称作“香火”旺盛。今日寿宁城中深浓的香火,续上了冯梦龙时的人文传统。这些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的人,还是冯寿宁治下的子民的后裔。
北凤巷在胜利街中段,解放街正好与胜利街交会。旧县治在此,解放街就是寿宁古城的南北中轴线。山势所致,北凤巷缓缓上升,沿途都是摩肩擦背的现代水泥建筑——寿宁县融媒体中心、寿宁县机关幼儿园、寿宁县监察委员会、寿宁县老年大学……杂错的楼宇中,立着一座小巧的红柱绿瓦的六角亭子。“戴清”二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内心一震,冯梦龙赫然立于眼前。这“戴清”虽不是冯梦龙写的“戴清”,却能让时光倒流。那株不见了的老梅,寒枝上正着满了花蕾。
戴清亭中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冯梦龙宦寿旧址”。寿宁县政府于一九八五年为纪念冯梦龙“在职期间,关心民瘼,颇有建树,所著《寿宁待志》,记事述怀,文情并茂。为纪念前贤,特立此碑”。
站在亭中,四围不见青山,只见高楼大厦。呼吸间有梅花的清香,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问候,想起冯梦龙初到寿宁时的境况。
县署大堂年深日久,已经倾斜。仪仗库在大堂东厢赞政厅后面。然而,其实没有仪仗,只有龙亭、香案,而且由于年深日久,都坏了,用绳子绑着。黄册库在正堂西边,年深日久已经崩坏荒废。往年的旧黄册已经糜烂无存。县学在县署的左边。学宫倾坍已久。名宦祠在学宫仪门的左边,只是一间破屋,连窗棂都没有了。寿宁城墙当年被倭寇毁坏,知县戴镗曾报告上级,请求增筑,终究没有实行,从此之后,一天天崩塌,四个城门全没有了,可以随便进出。全县没有一面夜间报更的鼓,一夜五更糊里糊涂。
冯梦龙站在镇武山上,默默地注视着山下。这“浮家似锦棚”,不就是自己要“以佛度世”的世吗?不就是自己欲立情教、要教诲的众生吗?慧卿的离开,可以说度了冯梦龙,让他把情给了芸芸众生。冯梦龙在《情史·龙子犹序》中云:“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冯梦龙要用情修复寿宁这副涣散的骨架,以情联结寿宁的子民。
冯梦龙定下执政理念:“岭峻溪深,民贫俗俭。险其走集,可使无寇;宽其赋役,可使无饥;省其谳牍,可使无讼。”可是执行起来有多难,受地方势力的掣肘,又困于自己的资格。他只能凭着勤谨来弥补缺陷,以仁慈来辅助严明,以廉洁来弥补地方的贫困匮乏,“做一分亦是一分功业,宽一分亦是一分恩惠”。
冯梦龙还用白话文写了《禁溺女告示》:“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线……”告知寿宁人养女儿的好处和弃养女婴的荒谬,并将此列入“每月朔月,乡头结状”中所应报告而不可缺少的内容,赏罚分明。明朝,弃溺女婴之风甚重,但明文规定严厉打击弃溺女婴的行为,冯梦龙应是先例吧。冯梦龙懂得“女婴”,笔下聚集的万千女子,活泼泼地都在他心里涵养着,她们是恋人,是爱人,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亲人。
冯梦龙在学宫旁的一棵老梅树下建了戴清亭,这里是前任知县残存的“看花处”。他希望自己清正廉洁,有高洁的品格,经受住各方的压力,像许多光明磊落的君子一样。
戴清亭的左边是学宫。冯梦龙“立月课”,发给诸生《四书指月》,每月一次,亲自讲授。因学宫依山而建,山并没有铲平,每次大雨后,水从墙隙中喷出,向西绕过内堂,向南一直流入大溪,水声淙淙。置身这样的环境中,冯梦龙觉得自己好像身在高山大川,而“忘其身之为俗吏也”。
身为俗吏,又不流俗。冯梦龙寿宁任上三年,“百端苦心,政平讼理,又超于五十七邑之殿最”,但受资格所拘,没有像戴镗一样得到升迁。“若夫升沉明晦则天也。”官职升降就像天气阴晴一样,那是天意啊!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无奈、悲凉、愤慨和不可诉说呀!那就写吧,写一部《寿宁待志》,把一切可说和不可说的都写进书中,写下一个真实的寿宁留给后人。此时,冯梦龙看到了那个天,即人道头上的天道。
冯梦龙的笔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寿宁待志”这四个字的瞬间,那只黄昏掠过水面的白色水鸟,像打开的书页,倏地飞入他的袖中。崇祯十年(1637年),冯梦龙荣休回乡。此时,改朝换代的浪涛汹涌,大明的帝国之舟即将没入历史的海底。
走出戴清亭,沿着川流不息的胜利街慢慢地走着。看见“北路戏保护传承中心”的院子里一群男生正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排戏。问排的是什么戏,说是《寿宁知县冯梦龙》。
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戏呢?而时间才是总导演。寿宁任上三年,是冯梦龙人生一出压轴大戏。至此,冯梦龙完成了中国传统士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境界。
冯梦龙在寿宁任上,还写了一部传奇《万事足》。现在的寿宁人把冯梦龙在寿宁执政为民的事迹搬上了舞台,创作了《冯梦龙除虎记》《戴清亭》等冯梦龙系列戏剧作品十多部。时间流逝,写戏的人,成了戏中人。
我来了,他走了。我来了,其实他还没走。冯梦龙,一位被时间捕猎的人,成了一位高明的时间捕手。
二〇二二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