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寿宁看冯梦龙(第1页)
去寿宁看冯梦龙
一 黄昏掠过水面的飞鸟
六月是荷月。苏州城外葑溪荷花**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几天后就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的生日,仕女倾城而出,往荷花**赏荷纳凉,画船箫鼓,一城风华。
离葑溪荷花**不远处的河埠头,一条摇橹船载着冯梦龙父子俩离了岸。一只飞鸟掠过水面,转眼不知去向。立在船头的冯梦龙,眼睛望向远方,一头白发似秋风中的芦花。此时是崇祯七年(1634年)的夏天,冯梦龙启程去寿宁赴任,儿子冯焴同行。这一年,冯梦龙六十一岁。
本来可以过了荷花的生日再启程,但冯梦龙不想再拖延了。前几次的荷花生日聚会上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临风的少年,陡然间已变成现在这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再说,自从慧卿嫁作商人妇后,这些胜日寻芳的事,他已提不起任何兴致。芸芸众生,哪个不活在俗世里,他自己也摆脱不了做俗人,此次去闽东深山里的寿宁就是去做一个“俗吏”。离开这个被念白儒雅、婉转入耳的苏州评弹和昆曲南戏浸润的江南温柔乡,前往山县寿宁,冯梦龙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等着他。
小舟一路打碎岸上民居在水中的倒影。船头的冯梦龙偏着头,耳朵努力从岸上嘈杂的人声中分拣出茶馆书场里传出来的琵琶和弦子伴着吴侬软语的唱词:“窈啊窕啊淑女杜啊十啊娘啊啊啊……”真好听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个俗世里的故事,现在又成为俗世里的一部分。这世道怎么就没变过,还有那些从唐宋传下来的故事,到了我朝还是一样?我写下的数千万言对这个世道能起什么作用呢?能让那些负心汉回心转意吗?能让那些像我的爱人慧卿一样美好的女子回来吗?
几百年后,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说:“影响中国社会的力量最大的,不是孔子和老子,不是纯粹文学,而是道教和通俗文学。”可惜,冯梦龙听不到,不然他垂暮之年还会去追求功名吗?
科考入仕是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博取功名的念头根植在每一个像冯梦龙这样读书人的心灵深处。自从少年时考上秀才,在短暂的春风得意后,冯梦龙便迎来他举业上炼狱般的漫长煎熬,并且最终也不曾有他的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中的人物鲜于同那样的晚运和侥幸。收集,创作,编辑,出版,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是为了自己“治世”思想有个载体可以表达和传播,对他那颗饱受科考摧残的心灵也是个抚慰。一次次考场铩羽而归,一次次自尊心深受打击,冯梦龙已垂垂老矣。
夕阳落下,冯梦龙站在河边,看见一只白色的水鸟像箭一样掠过水面,钻入水中,迅即飞起,射向荷花**。这些精灵,之前在他眼里,与河岸沾水的柳枝一样,不过是多情的风物,此刻竟然变成了时间的捕手,自己仿佛就是那一条即将被吞食的鱼儿。这只黄昏时掠过水面的飞鸟,之后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甚至梦中,那轻盈的影子追赶着他,压迫着他,让他心慌。
已过了知命之年,对于做“进士官”,冯梦龙是彻底失望了。人生的局势已非常分明,只有一条路了。明朝制度,“外官推官、知县及学官,由举人、贡生选”(《明史·选举志》)。贡生步入仕途的门径,也不那么简单容易。清初叶梦珠记载:“前朝学校最盛,廪、贡最难。凡岁、科两试,不列一等一二名,无望补廪,甚或有三四十年,头童齿豁而始得贡者。”(阅世篇·学校三)文徵明谈到苏州的举贡情况,一府八州县,生员一千五百人,三年所贡,不到二十人。(《三学上陆冢宰书》)成为贡生之后,要做官,还要经过几次“国考”:国子监考,吏部考,朝廷考。均通过,然后授予教职。
崇祯三年(1630年),冯梦龙成为吴县学籍的贡生,然后千里迢迢赴京城北京参加朝廷考试。京城选官考试总算顺利过关,冯梦龙被任命为丹徒训导。任期是崇祯四年(1631年)至崇祯六年(1633年)。训导是个学官。任上他向知县提出改造县学,并编刊了教材《四书指月》,指导士子科考。县学训导任满,业绩突出者,经提督学道和所管知府考核以后,报省里的布政司批准再报吏部铨选才可能得以升迁。丹徒训导,也只是个动嘴皮子的闲职。在仕途上蹭蹬了将近一辈子,就是为了有机会变“拖诸空言”为“见诸行事”。
时运把一个人推到冯梦龙的面前,此人是祁彪佳。崇祯六年(1633年),故人之子祁彪佳出任苏松巡抚。冯梦龙得以升任福建寿宁知县,与祁彪佳有很大的关系。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曾任冯梦龙的家乡长洲知县,赏识冯梦龙,其创作的《双雄记》传奇曾受他的指点。祁彪佳少时倾慕冯梦龙才名,任苏松巡抚后,与冯梦龙交往密切。冯梦龙出任寿宁知县后,祁彪佳在《与冯犹龙》中谈到自己与冯梦龙有共事的缘分,得以观瞻冯梦龙的风采,近距离聆听教诲,是三生有幸之事。从其言语中可见,祁彪佳与冯梦龙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情谊,极力推荐冯梦龙是情理中的事。
从苏州到寿宁,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苏州经浙江丽水、庆元到寿宁,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另一条是水陆兼程,从苏州进入京杭运河到杭州,转钱塘江,沿富春江、兰江、衢江,至江山登岸,翻越仙霞岭古道,到浦城,再水路经建宁府(建瓯)、政和,而后走山岭进入寿宁。明朝,寿宁县归建宁府管辖,按朝廷规定,县官要到府衙报到,经府署审核后,带上有府署印鉴的公文,方可走马上任。冯梦龙走的是后面这条路。
行走在东南高峻蓊郁的仙霞山脉,冯梦龙觉得自己渺小如蚁,幸而还听得见一行人的脚步声。这些小小的回声,令他想起唐朝末年起义军首领黄巢率十万大军挥戈浙西、转战浙东,取道仙霞岭,劈山开道直趋建州的金戈铁马。唉!这位落第的秀才,杀气太重了,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真是罪过啊。他回首北望,仿佛看到了中原农民军的喊杀声卷起的漫天尘土。他又想起张九龄、杨万里、王安石、陆游、朱熹、辛弃疾等前辈诗人在仙霞岭上留下的诗词。他最喜欢辛弃疾那首《江郎山和韵》:“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干。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此时,冯梦龙还想不到,十二年后,那个曾与他一起在镇江甘露寺观戏听曲的阮大铖会投清,清军占领衢州时,还跟随清军上仙霞岭,打到福建去。阮大铖就在仙霞关暴毙,不得善终。而这一年,冯梦龙不断地为病入膏肓的明朝开出一服又一服药方——创作小说《王阳明出身靖乱录》,编撰大众历史读本《纲鉴统一》,编辑《甲申纪事》和《中兴伟略》……真是耗尽心力。这些药方治不了明朝的病,却加速了他生命的消亡。那年春夏之交,他病逝于家中。沈自晋的《和子犹〈辞世〉原韵二律》写道:“生刍一束烽烟阻,肠断苍茫山水边。”这一年是清顺治三年(1646年)。
冯梦龙在路上走了三个月,终于在农历八月十一日,到达寿宁。著名的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在汹涌的历史洪流中,似一叶孤舟,从江南腹地飘进闽东北大山深处,转身成为冯寿宁。
次日申刻,冯梦龙看见天空黄云朵朵,自西而东,良久变成五色,最后变为红霞。这样的天象他从未见过,视为祥瑞之兆,高兴地赋诗一首,其《纪云》诗云:
出岫看徐升,纷纶散郁蒸。
莲花金朵朵,龙甲锦层层。
似浪千重拥,成文五色凝。
不须占太史,瑞气识年登。
冯梦龙对寿宁,怀着多么大的希望啊!
二 “待志”是一个时间用词
冯梦龙,字犹龙,又字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顾曲散人、香月居主人、东吴畸人七乐生等。名与字是父母或师长所赠,而号则都是由本人自命。从冯梦龙五花八门的别号里,看到一个人的个性呼应着才华,犹如春风催开大地上的花朵那般的气象。
读冯梦龙的《三言》,是看世相和历史;读他的《情史》,是看情生万物的奥义;读他的民歌集《山歌》,是看人原始活泼泼的野性;而读他的《古今笑》,是看冯梦龙调侃世态的本事。冯梦龙把笔下跨越数千年的数千万言归结为一个“情”字,曾戏言:“自己死后,因为不能忘情世人,一定会作佛度世,佛号便叫‘多情欢喜如来’。”又说,“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冯梦龙那颗济世的心,藏在跨越数千年的俗世文学里,似一颗被时间风干的种子,一直在等待着一方真正的土壤。垂暮之年,他终于求到了,虽然只是一小方,遥远而贫瘠,但毕竟有着真实的泥土气息。
岁月的风沙掩埋了多少前尘往事。三百多年后,我在冯梦龙的《寿宁待志》里看到了那一方土壤,也看到了一个冯寿宁。
《寿宁待志》记载了寿宁的疆域、山川、物产、民俗、岁时、庙宇等。它又有异于一般的志书,更像一本地域文化散文集。冯梦龙的每一笔都落在寿宁的土地上。他写道:“早稻的品种有乌节早、赤芒早及红、白金成。晚稻色黑芒长的叫大乌,黄色无芒的叫光生,还有一种叫黄檗,蕊红的叫赤壳,又有一种大红色的叫政和红。糯米有红糯、白糯、肥糯、珍珠糯四种。豆有青豆、黄豆、黑豆、白豆、赤豆、绿豆、斑豆。”这是一方散发着芬芳的土地。但又时时传来土地的龟裂声、求雨的祷告声、饥肠的辘辘声、竹米的开花声,声声惊人心。这又是一方荒僻贫瘠的土地。
在《寿宁待志》里,更看到了大明帝国的骨架被历史的罡风摧枯拉朽、波及寿宁的情状——坍塌的城墙,废弃的铺递,无兵把守的关隘,空空的社仓,虚假的升科,沉重的苛捐杂税,食盐的缺乏,迎来送往的贿赂,等等,字里行间断裂之声可闻,腐朽之处赫然在目。
历史学家把明王朝的覆亡归咎于几个原因:一个是清朝的强权扩张,一个是各种弊政而导致的史上大规模内乱,还有一个是遭遇人类气候史上的极端气候,称为“小冰河期”。在帝国的神经末梢——寿宁,拖垮明朝政权的这几个因素清晰可见,最引人侧目的是气候。
《哈佛中国史·挣扎的帝国:元与明》里附录了《极端气温和降雨量的时期(1260—1644年)》和《元明“九渊”》两张统计表,其中一六二九年至一六四三年,明朝处于极寒天气。一六三二年至一六四三年,明朝最后十年,严寒、干旱、饥荒、蝗灾、地震、大疫、沙尘暴等灾情交织成一张铁网罩住大明江山,被历史学家命名为“崇祯之渊”。崇祯朝的首次大饥荒发生在崇祯五年(1632年),之后灾情不断恶化,到了崇祯十年(1637年),干燥的天气导致了大规模的旱灾。之后,明朝遭受了长达七年的史无前例的大旱,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