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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残碑里的时光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宗教是文明最强有力的特征。”
一
山水是禅。
南方的山水,峡谷深幽,山峰耸峙,白水在青绿间奔走。
这里已是浙南的极南处。海浪驮来青绿的山脉——洞宫山脉,从闽北进入浙南后,在此盘根错节。主峰荸荠嶂,海拔一千零五十二米。峰下有一座极乐禅寺。
我先是在《瓯海金石志》里看到极乐寺碑的碑文:
极乐禅刹甲于永嘉西路诸山。唐季龙纪间,镜清恷禅师创始于孤峰之顶,名极云。谒灵峰者囗若陟于磴,莫不争先而趋焉。大德伏虎以骑,鹿训以跨,出入乎浮岚集翠之表……
把碑文展开来细看。
唐昭宗龙纪元年,也就是公元889年,镜清恷禅师云游至永嘉(温州)西面山中,见峡谷、瀑布、激流、森林、草地,氤氲着独特而神秘的气息,有虎、鹿、羚羊等在林野中生息雀跃。又登上高峰,见烟云缥缈中青山万重,如如不动。于是,镜清恷禅师在峰顶建了一座禅院,取名极云寺。
镜清恷禅师讲经时,老虎自林中而出,鹿也欢欣而至。禅师也经常骑着老虎,或跨着鹿,穿行在云岚绿野之间。虎和鹿是灵善之物。特别是虎,集猛兽罕有的三个特点于一身。一是辟邪,《风俗通义》中谓:“虎者**,百兽之长,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二是虎能听佛法,有灵善之性。三是虎能感应人间善恶,维持正义。历史文献和志书中,常有禅师伏虎驯鹿的记载。民间传说,永嘉建郡城时,一只白鹿从林中衔花而来,绕河谷平原一圈又跃入林中,人们视为祥瑞,按白鹿足迹建城郭,城就叫白鹿城。鹿城之名,温州至今还在沿用。
因镜清恷禅师的修为,极乐禅寺逐渐成为温州西部著名的禅寺。孤峰之上,烟云缭绕,梵音在峡谷中流转。信众不畏山峰险峻,争先前来拜谒。施主夏九发善心,捐出自家的良田作为极乐禅寺的恒产,供养寺僧。到了基禅师时,因寺在孤峰上搬运太艰难,把寺移到前山向阳的地方,方便从事耕种。
极乐禅寺从唐代、两宋到元代,从镜清恷禅师、基禅师、荣禅师、无暇璨禅师、华谷声禅师,四百多年的时间里,在山谷中栉风沐雨,花开花落。
元至正年间,铁关武公来镇守极乐寺山门,发愿重振寺宇庄严。施主林君美是瑞安三川人,为人耿介,才德超群,喜欢与僧人交游,常携友人到极乐寺与铁关谈禅。一日,谈禅之余,乐然捐出自家膏腴之田的租谷百石,补足重建极乐禅寺的经费,同时又刻大士妙相两座,刻成之后,又捐了一些租谷。于是,极乐禅寺重新焕发庄严。古有夏九与镜清恷禅师,今有林君美与铁关武公。他们的善举,刻在碑上,垂范后世。
撰写极乐寺碑文的作者是时任温州路永嘉县尹林慧生。明万历《温州府志》记为林泉生,字清源,元莆田人,至顺元年进士,官至翰林直学士。林慧生“文词名海内”,是“闽中文学四名士”之一。作为地方官,弘扬地方美德是林慧生的职责所在,其中也有他与君美,以及与极乐寺铁关禅师的情谊。元时,士大夫与僧侣交往是当时的一种社会风气。他们仰慕寺院清雅脱俗的环境,与高僧大德或携手出游,或坐禅论道,或茗茶弈棋,在唱和酬答中交流思想,常为佛教僧人撰写一些碑铭、僧赞、诗序等文。林慧生与林君美想必是这股文化潮流的先锋。
极乐寺碑立于元至正三年(1343年)。碑文中有极乐禅寺的兴衰、人口的迁徙,还有文人、仕宦与寺僧的交往,相应的是宗教、农耕与士人文化等。
二
佛教东来。
但没有人知道佛教何时在东海一隅落地,或许是东海的长风带来,或许从东瓯王的翎羽上飘落下来,或许从青瓷熊熊的火焰中飞溅出来。但是,一位诗人带来佛教思想,却是永嘉(温州的古称)山水可以作证的事实。
永初三年(109年)七月十六日,谢灵运被贬谪永嘉任郡守。谢灵运心不甘情不愿,赴任日期一再迁延,原定夏末到任,直到秋天才顺着瓯江而下,踏上这座滨海小城。这位满腹郁闷的诗人,给温州山水带来了文学的光辉,以及佛教的慧光。
谢灵运与佛徒有相当深的因缘,他与慧琳友善,同为庐陵王义真的入幕之宾。曾见高僧慧远于匡庐,其他如法勖、僧维、昙隆、法疏等人,也都与之有过交游。前往永嘉,可能有几位僧人同行,到了永嘉后,这些僧人也随从灵运出游,并时常在一起诵经论道。
一日,谢灵运与僧友去郡城西面的瞿溪山访僧。他们驾一叶扁舟,从郡衙门前的河道出发,出城南,折向西,往峰峦叠嶂处而去。一路上,一个个海迹湖,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照亮谢灵运灰暗的内心世界。登瞿溪山后,谢灵运写下《过瞿溪山饭僧》:“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诗中谢灵运详细描述了山民原始的生活,赞美了僧友秉志高洁的修行,其实是他求助佛教思想摆脱现实苦闷的心灵表达。
谢灵运在永嘉写作了著名的《与诸道人辨宗论》,讨论“渐悟”和“顿悟”,辨析成佛之道。谢灵运的“顿悟”之义源于道生。王弘把谢灵运的书送示道生,道生对谢灵运的阐释总体认可。许倬云在《万古江河》里写道:“竺道生发‘人人皆有佛’的论断,开启一切众生都能成佛的理论……竺道生的顿悟论,也可能有孟子学说的影响。后世禅宗由此肇始。”
谢灵运称得上是佛学家,但不是一位佛教徒。“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中的这令人精神为之一凛的醒世之言,谢灵运没能据为己有,他太爱生了,他执着于眼前的享受,太害怕消失殆尽,因而求助于佛家的思想。
谢灵运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写道:“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这“清晖”,是自然山水的光芒,也是谢灵运的佛教思想遇上永嘉未染尘的山水迸发出的智慧之光。
谢灵运其实是山水光芒的采集者,这是他另一个隐匿的身份,连他自己都不会觉察到。谢灵运的慧光,一直滋养着后世的诗人,这才有了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等等。
据考证,从刘宋开始,瓯窑上开始出现莲花纹。是不是可以说,谢灵运在温州,倡导了一种精神至上的文化生活。他的佛教思想像水一样渗入温州的山水,然后以诗歌培植了一片适宜佛教文化传播的土壤,特别是禅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