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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唐诗之路上(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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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唐诗之路上

庚子晚秋,从温州坐客车,行程三小时二十分钟,到新昌天已向晚。新昌未通高铁,时隔十多年后再坐客车,虽不比古人水陆辗转,却由此生出一分古心。

新昌与嵊州,古属剡县,俗称剡中。这是一块盆地,西北是会稽山,东北是四明山,南边是天台山。剡溪和曹娥江两条水系呈向心性集中。从初唐到晚唐,整整一个朝代,文人名士,如高山流水,纷纷朝着浙东这一方水土一路唱和而来。诗歌史统计,有四百五十一位诗人,留下一千五百零五首诗篇。《全唐诗》收载的诗人两千余人,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诗人来过浙东。《唐才子传》收录才子两百七十八人,上述四百五十一人中就有一百七十三人。李白、孟浩然、杜甫、白居易、温庭筠、元稹、刘禹锡、岑参……从钱塘江抵萧山西陵(今西兴镇)渡口进入浙东运河,到达越州(绍兴),然后沿越中剡溪上溯,经剡中到达天台的石梁,支线还到了温州。这条“浙东唐诗之路”,成为继“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李白的《别储邕之剡中》诗云:“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公元726年,李白登天姥是在一个秋日。我此行也是。入眼之物,是李白看过的,也是一众诗人看过的。

一 石城山的魏晋时光

白云山庄,在石城山入口。晨起,几个人相约去石城山。原来昨晚散步折返处不远就是放生池了,只见山泉漾漾于一潭。山道在这里呈“Y”字形分叉,一条向南,一条向东,大佛寺在东。山径曲折,有几处凿山而过。山峰竦峙,杂树染秋,人在山中,不知山深几许。有岩石壁立如削,上面刻着“面壁”二字,一看是北宋米颠留于此。“古藤络苍岩”“石梁卧秋溟”,山中仍是晚唐诗人唐彦谦所见之物。

穿过一道窄门,悬崖峭壁拔地而起,天也被挤压成狭长的一片。几间禅房紧贴左侧岩壁延伸,右侧,一座重阁飞檐的殿宇沿一块独立的巨岩而建,指示牌上写着“弥勒佛石窟造像”,才知大佛就在此地。

阳光在巨岩上飞溅开来,而后又跌落,光的瀑布,在岩下聚成一潭。阳光下的小小禅院,古雅明净。

石窟内,脚手架横竖交叉围起大佛的周身,问一僧人,说,是准备重新裱金。脚手架内,高五丈的大佛结跏趺坐,法相庄严,两只手掌交叠作禅定印。

佛前伫立良久,耳边似有“叮叮”的凿石声传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密集,恍惚间,大佛上下都是幢幢人影,其中有三位僧人,应是僧护、僧淑和僧祐。

僧护是开凿大佛的最初发愿者,年少出家,隐居在石城山隐岳寺。据传,僧护每次经过寺北端的一处数十丈岩壁,都会看到光明焕发,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于是在此挚炉发愿,凿岩镌刻十丈弥勒大佛。至南朝建武期(494—498年),仅成面璞,后因病辞世。当面璞——大佛模糊的脸廓从岩石中浮上来时,石城山亿万年前的顽石都为之默默双手合十吧。

僧淑继其遗业,但因经费不足,也没能完成石窟大佛。铁凿停下来就是经年。山中风霜雨雪如故,高僧名士进山的脚步却是络绎不绝,他们到山里来,松下煮茶,石上听经,泉边清谈。

东晋以后,衣冠南渡,北方的士族大家纷纷南下,浙东以会稽为中心,成为南方的文化中心。在嵊州和新昌一带,高僧辈出,名士迭现。白居易在《沃洲山禅院记》中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洞开,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遁林居焉。次又有乾、兴、渊、支、遁、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僧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玄度、殷融、郄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伯、王蒙、卫玠、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

石城山最早的开山者是帛僧光,于晋永和元年(345年)来到江南,栖止于石城山的石洞中,后来跟他学禅的人越来越多,在旁边建起了茅棚,逐渐形成了石城山的第一座寺院隐岳寺。帛僧光在石城山修禅五十三载,晋太元末年(396年)辞世。隐居沃洲山的高僧支遁晚年也住石城山,建栖光寺,太和元年(366年)卒于此。

石城山的佛胎,在天地间孕育着。某日。某人。这个“某”可能是一位高僧,也可能是一位名士,也可能是任何一位到石城山来的普通信众。他,或者他们的目光触及大佛的石胎时心中一动,心愿如草芽拱破冻土,萌生接续僧护和僧淑的遗愿。

前车之鉴,行愿也需要智慧呀。环顾天宇茫茫,青山苍苍,世间只有一个人可完成大佛造像。是谁?此人就是当朝天子梁武帝。怎么办?想办法呀!找卸任回乡的官员陆咸谋事。陆咸知道此时深得天子器重的建安王萧伟体弱多病,正辞职在家养病,以他的财力、势力、信仰,致力于营造弥勒大佛正是时候。真是找对人了。后面就是《髙僧传》里记载的灵异之事了,说陆咸一日夜宿剡溪,风雨如晦,夜不能寐,稍一打盹见三僧来告,说建安王若能完成剡县僧护所造的石像,病体就能平安。于是陆咸上奏建安王,建安王上奏梁武帝。这办事的理路跟现在一些事情还是一样。

梁天监六年(507年),梁武帝敕遣僧祐到石城山专任营造石像。僧祐是一位在齐梁佛教史上留下不朽业绩的名僧。《高僧传》里说:“祐为性巧思,能目准心计,及匠人依标,尺寸无爽。故光宅、摄山大像、剡县石佛等,并请祐经始,准画仪则。”光宅寺位于当时丹阳的秣陵(今江苏省南京市),摄山大像在南京栖霞寺,至今已不存,只有剡县石佛即今大佛寺弥勒像成为僧祐仅存于世的杰作。僧祐不是以尺寸而是完全凭经验靠目测建造大佛。

僧祐在造像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雕刻右掌。忽然横绝,改断下分,始合折中”。后人根据此文推测,僧祐最初设计的大佛右掌可能作前伸的施无畏印,后因石材断裂,遂改为双手于腹前相合的禅定印,而佛像结跏趺坐与禅定印是相配的,这是造像的仪轨,由此石像也由原来的站高十丈改为坐高五丈。这件事情记载在刘勰的《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刘勰是僧祐的好友,碑文中赞誉僧祐营造的剡县石佛为“不世之宝,无等之业”。刘勰因“文长于佛理”,当时京师的寺塔及名僧碑志都请他制文。这些碑文,到今天也已散失,这篇长达两千两百余字的剡县石佛碑文成为刘勰除《文心雕龙》外难得的存世名文。弥勒大佛也因前后历三十年经三僧而成,被称为“三生圣迹”。

今天的大佛已不是石像,而是石胎木架夹苎裱金像。新昌大佛至初唐时期仍是石质大像。一九八九年,大佛左臂肩及胸腹大块泥层塌落,露出隐在泥层内的木框架和石胎,并裹以生漆苎麻布,然后进行衣褶加工以及磨光和裱金。一九九〇年开始维修,发现面目也有木框架。

大佛这一变化与北宋开宝六年(973年)钱俶重修大佛有关。“鼠雀之穿坏,又渥其涂彩,葺以梓材。”钱俶的这次维修记载在宋惟演所作的《重修宝相寺碑铭》。“葺以梓材”,可能就是大佛由石像变为石胎木架夹苎裱金像的开始。

门外放着一块“石弥勒大佛裱金缘起”的告示,写着:“大佛寺按照新昌县人民政府意见以及广大信众的心愿,按照文物保护规范要求,根据南京博物馆维修设计方案,需要维修裱金净资一亿八千万元,由寺庙筹集,专款专用。于二〇二〇年二月底重裱大佛金身。有缘者请慷慨解囊,随缘乐助,福不唐捐,功德无量。”据说,史上记载石窟大佛维修达十五次之多。在一千五百多年的时光里,我们见证了大佛最近一次的裱金庄严。

李白诗云:“新昌名迹寺,登临景偏幽。僧向云根老,泉从石缝流。寒中鸣远汉,瑞象出层楼。到此看无厌,天台觉懒游。”孟浩然诗云:“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一个说“到此看无厌”,是“有”;一个说“下生弥勒见”,是“无”,有李孟诗文在此,任何的描绘都是贫乏的了。

朝山外走去。我走过的路,李白走过,孟浩然走过,罗隐走过,陆龟蒙走过,李贺走过……把来过的人的生命长度连接起来,也无法抵达山里一块岩石的生命长度。一些脚印会重叠,目光也会重叠,这一脚,说不定就踏进了李白的脚窝里,呼出去的气,弥散在草木间,从此石城山也收藏了我的气息。

二 一首唐诗三碗茶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公元767年,陆羽乘一叶扁舟从湖州苕溪出发,进入越州剡溪时已月上东山。陆羽多次入剡,留下的诗歌只存这首《会稽东小山》,入剡考茶的成果却屡见于《茶经》。陆羽是我倾慕的人,他走遍千山万水,只做一件事——写一部旷世的《茶经》。

在剡地,与陆羽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遇见茶山、茶村、茶诗,还有一杯剡溪茗,它们都有着陆羽的气息。

不到剡中,焉知茶山之深广。茶垄,如云似水,从山谷涌上来,又向四围延伸开去,一些漫到脚边,一些淌到云朵里去了。

此地属东茗乡。秋天的茶山有着坐下来喝茶的那一份沉着和宁静。茶事看似结束了,其实仍在继续。黑黝黝的茶叶,吸纳着阳光。在春天可不是这样的,茶叶鲜绿油亮得连阳光都会在上面打滑塌。秋是收,春是发,从秋天开始内敛,春天才有力气绽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庐,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天姥山的茶树还是陆羽眼里的样子。茶树的花,金蕊玉瓣配着浓绿的枝叶,清新可人。记得夏天的茶树花,被蜜蜂采过后,经露水一打,摘一朵,对着花蕊一吮,里面的水珠也是甜的。茶树是边开花边结果,花果相遇是茶树的古老性情。茶果在枝上长老了,会爆裂开来,里面的籽砸碎了可以用来洗头,洗后头发会有一层乌溜溜的光。这法子,不知起于何时,是谁发明,老祖母的老祖母就是这样。陆羽没有研究这些,他毕竟是个专心的人。

《茶经》不过七千字,分成“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饮”“之事”“之出”“之略”“之图”十章,写得细致入微,气象万千。剡中茶事,陆羽似乎考研得最是详细。“之出”一章中写道:“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在“之器”说,用两层又白又厚的剡溪出产的剡藤纸做茶叶纸囊,储放烤好的茶,可使香气不散失。用两层的剡纸做纸帕,裁成方形,十张垫十枚茶碗。在“之事”中还收录了一则剡中“飨茗获报”的故事。

陆羽说“碗”也是越州的好,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都比不上越州。有人说邢瓷比越瓷好,陆羽认为完全不是这样。他说,如果邢瓷质地像银,那么越瓷就像玉,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一点;如果邢瓷像雪,那么越瓷就像冰,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二点;邢瓷白而使茶汤呈红色,越瓷青而使茶汤呈绿色,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三点。陆羽踏遍越州的角角落落,对茶的审美相契于越地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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