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唐诗之路上(第2页)
我见过唐代窑口出土的越窑青瓷,釉质温润如玉,如宁静的湖水,青绿略带一点黄,有“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的风骨。晚唐五代时期的越窑青瓷之一被称作“秘色瓷”,是贡品,也是商贸瓷。这越窑青瓷烘托茶汤的绿色,碧玉般晶莹,嫩荷般透翠,又有层峦叠嶂般的舒目。爱茶的陆龟蒙赞美越窑是“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诗人是深知用越窑喝茶的妙处。
陆羽对茶的寄情,或者说对茶的专研,承继了魏晋之风。北方的士族南渡后,南方的地貌和它多种多样的植被不仅成为诗歌的主题,也成为学术研究的主题。谢灵运的《游名山志》详细记录了胜地名山的地理信息,还有大量描述南方奇异事物的文献记录,包括嵇含的《南方草木状》(作于公元304年),沈莹的《临海水土异物志》,张华的《博物志》(作于公元300年之前)。
陆羽的《茶经》让我想起另一本书——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是一本写唐代外来文明的书,一本物质之书,也是一个风华又糜烂的大唐。陆羽是“兰陵美酒郁金香”后的那一盏茶,是“唐三彩”上的那一抹青,一起构成了大唐。
“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是陆羽的朋友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中的诗句。在天姥山想起陆羽,他清寂的身影落在我视线触及的每一处,难以拂去。
远望,茶山中的村落,像万顷碧波中的一个小岛。雾一起来,又似人间仙境。后岱山就是这样的村庄。
走进村子,石头墙,小青瓦,木头门扉,小院落,菜园子,石板路,小狗,鸡,鸭,鸡冠花,还有落光了叶子的老梨树和柿子树,构成了村庄的老底子。但村子并不是一味地老旧,有股子新鲜气在流动。斗笠挂在石头墙上,酒瓮摆在石板路边,茶罐种上金钱草,它们都成了艺术品。一座石头屋的门楣上挂了一块“颜如玉”的木牌,探头一看,是一个书吧。坐下来,泡上一杯茶,看一本书,光阴也在此停下脚步。
一座石头屋改造成了茶室,小院一角种了一棵茶树,花正一朵朵往外冒,更添了茶趣。主人冯春瑾,一个苏州人,循着茶香而来,把一间闲置的民居拾掇成茶室,做起了茶生意。五个年头过去了,还留在茶村恋恋不去,乡亲们也把他当成自己人,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有他的份。
东茗乡是新昌龙井茶的主产地。当地文史研究者徐跃龙主编的《新昌茶经》载,西湖龙井茶的前身是“天台乳花”。苏轼曾撰文追溯龙井茶的起源,认为乃是谢灵运在下天竺翻译佛经时将天台山带来的茶树种种于西湖,后来辩才和尚退居狮峰山下寿圣寺(即后来的龙井寺)时又将下天竺之茶带至龙井,并亲自植茶制茶,才有龙井茶之名。新昌的龙井茶以石城山大佛冠名,称大佛龙井茶。
后岱山种植了两千七百亩的大佛龙井茶,产茶一千三百三十四担,产值有一千九百七十五万元,村里每人可收入两万八千元。这一组数字也是一组音符,谱出一首优美的春日采茶歌。
采茶不能见日,“晨则夜露未稀,茶芽斯润,见日则为阳气所薄”。清明前后,天刚擦亮,村里门扉吱嘎声此起彼伏,村道上脚步纷沓,欢声笑语,似去赶集。旧日采茶时还有“喊山”的习俗,村人敲锣打鼓,声震山冈,说“喊山”可以呼泉催茶芽,能惊走虫蛇。山外的茶商纷至沓来,挨家挨户地相看茶叶。一个春天,整个村子就泡在茶叶的香气里。
后岱山旧日有自己的茶厂,现在村民专卖茶青,就闲置了,去年被改造成茶文化展示馆。这座建于一九五八年的“后岱山茶厂”,青砖青瓦,成了后岱山茶事繁盛的历史见证。展厅里展出的茶桶、茶篓、茶瓶、茶碗这些旧物,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茶色,似乎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
我注意到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依稀认出“同归茶捐碑记”几个字。这是一块“光绪三十年”的茶亭碑,记录了村民捐建茶亭施茶的事。勒石而记的果然不是小事。
天姥山高峻雄阔,散落在高山峡谷中的村落都以山岭互通。后岱山没通公路前,下山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岭。山道弯弯无止境,山岭高峻似天梯,一个茶亭歇歇脚,一碗茶汤解解渴提提神,风霜雨雪也温厚了许多。捐建茶亭,也叫茶会。民国《新昌县志》记载,县内各村岭设茶亭路廊施茶,附设于庵内的叫茶庵,有三百多处,资金都是募捐,全县共有茶田千余亩,请专人负责烧茶供应。茶亭内立有碑记,刻着捐田者之名和管理事项。
我在《新昌茶经》一书中见过几块遗存的清代茶亭碑——茹姑庙的《茶会碑记》、彼苍庙的《茶田碑记》、台头岭脚的《茶亭碑记》、镜岭练使岭的《茶亭碑记》,这些刻入石头的汉字,在岁月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茶香,温暖一代又一代的剡中人。陆羽在《茶经》“之出”里说,茶性质冷凉,可以降火,作为饮料最适宜,于品行端正有节俭美德的人,其效果与最好的饮料醍醐、甘露不相上下。茶山人传承了茶的善性,这是茶山的厚德载物。
秋阳和煦,村人们围坐一起,手边各有一碗茶,谈天说地,一口绵软的越州方言,让人想起了越调。二十世纪初三月的一天,当地唱书艺人袁福生、李茂正、高炳火、李世泉等,在嵊县东王村香火堂前,借来四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站上去唱的几折小戏中,就有一出《倪凤煽茶》。这是最初叫“小歌班”的越剧第一次登台。
后岱山有布袋木偶戏班,唱的也是越调。闲暇时,台子一搭,从箱子里拿出木偶来,唱给漫山遍野的茶树听,唱给茶圣陆羽听,也唱给茶村人自己听。唱戏的,看戏的,人还是那些人,手还是那双手,季节一转,春雨落下,茶树吐绿,那时一座山,一个村,连人带云朵、太阳、月亮,都带着茶香。
紧邻后岙山的下岩贝也是个茶村,一家叫“山中来信”的民宿懒洋洋地躺在村庄斜对面的山坡上,四围是此起彼伏的茶园。
“信”是一个多么好的字。春信。雪信。花信。风信。潮信。万物都有自己的信。我收到的是一封山中“茶信”。
面对着茶筛湾峡谷和天姥山著名的“十九峰”,坐下来喝茶。茶叶一条条卷曲着,是传统的手工茶。陆羽在《茶经》“之造”中说像“浮云出山”,又像“轻飚拂水”,大概就是如此情态。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舒张开来,从灰绿变成嫩绿,茶气袅袅,清香袭人。泡茶的姑娘说,这是天姥山云雾茶。
“云雾茶”三个字就是一幅山水画——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茶林森郁。在这样的画境中,饮一杯香茗,有唐代诗僧皎然“再饮清我神”的意境。
皎然有《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云: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诗中有茶品、茶具、煮茶、饮茶,还有茶境。皎然饮茶有三个境界,层层深入,是饮茶之妙,也是中国茶道的真谛。据说比日本人提出“茶道”一词早了八百多年。
皎然,俗姓谢,字清昼,在灵隐寺出家,后来长期住在湖州的妙喜寺。自称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把剡地当作自己的故乡。唐贞元年间(公元785—805年),漫游剡中,品茗访友,写下许多诗歌:“早晚花会中,经行剡山月。”“春期越草秀,晴忆剡云浓。”“觉来还在剡东峰,乡心缭绕愁夜钟。”“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一代诗僧,满怀乡思绕剡中。
皎然的乡心一半系于剡茶,“剡茗情来亦好斟,空门一别肯沾襟”“清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芜看茗归”“聊持剡山茗,以代宣城醑”,或品,或赏,或赠,或咏,想来只有家山的茶能让皎然饮出“三饮”的境界,悟得茶之道。
皎然与陆羽是“缁素忘年之交”。陆羽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前后来到吴兴,住在妙喜寺,与皎然结识。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皎然传》载:“出入道,肄业杼山,与灵澈、陆羽同居妙喜寺。”皎然《赠韦早陆羽》诗云:“只将陶与谢,终日可忘情。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诗中将韦、陆二人比作陶渊明与谢灵运,表明不愿多交朋友,只和韦卓、陆羽相处足矣。两人一起往剡中访友品茗,倡导“以茶代酒”的风气。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陆羽在《茶经》“之饮”里说,天生万物,都有它最精妙之处,人们擅长的只是那些浅显易做的,房屋、衣服、食物和酒都精美极了,而饮茶却不擅长。《茶经》里蕴藏着皎然的性灵,也是陆羽的,一生知己,禅茶一味。
日头已沉落“十九峰”后,一切都在隐退。峡谷中的韩妃江越发白而亮,似一条远古冰川,凝固在如墨的山体中。这条江流,是剡溪的一条源头支流。万山之水的剡溪,是一条魏晋之溪,载着王羲之“兰亭集”的雅兴,谢灵运登“天姥岑”的游兴,和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随兴。到唐朝,文人名士追慕魏晋风度,溯剡溪而来,大袖飘飞,亦步亦吟。茶为清饮,发言为诗,“浙东唐诗之路”上,写剡茶的诗就有三十多首,有杜甫的“茶瓜留客迟”,孟郊的“茗圃无荒畴”,刘禹锡的“诗情助茶爽”,元稹的“慕诗客,爱僧家”,温庭筠的“茶炉天姥客”……一首唐诗三碗茶,留得高香余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