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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唐诗之路上(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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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中有茶祭的古俗。每年春信一来,雨润茶山,民众就自发贡献香烛茶果、茶歌茶舞,祭支遁、王羲之、谢灵运、陆羽、皎然、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温庭筠、元稹……在新昌人的心里,他们都是剡地的茶之灵。

三 谢公古道今犹在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拨五岳掩赤城。”未到新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已在心头如云海般翻涌。

“天姥”二字,第一次出现是在谢灵运这首《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中: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

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谢灵运是天姥山的开山祖,他开山辟道打通了台剡的陆上通道,把这座南方的山脉推上了文学的舞台。这首诗也是天姥山的始祖诗。李白是追慕谢灵运肆游山水的诗性来到天姥山的。

这条诗性的古道今犹在?据说还残留着会墅岭一段和天姥山下的横板桥、斑竹村两段,两村相距不过十里路,都是古人登天姥山的驿站。

天姥巍巍,溪涧幽幽,不见斑竹村。温煦的阳光缓释出的植物清香,呼吸可闻。一瞬间有走进武陵桃花源的恍惚。

也是“缘溪行”,溪水转折处,古木参天,掩映一座石拱桥,单孔,不规则的粗石垒砌而成,桥名“司马悔桥”。“司马”指唐代隐居天台山的道士司马承祯。南宋嘉泰《会稽志》云:“旧传唐司马子微隐天台山,被征至此而悔,因以为名。”袁枚有《司马悔桥》诗云:“到此方才悔念深,我来桥上笑先生。山人一自山居后,梦里为官醒尚惊。”这悔的是什么呢?足以让人好一番品味了。

桥的另一头有司马悔庙。旧日庙门前有十多级台阶,武官到此要下马,文官到此要下轿,故又称落马桥。在桥东侧的额上就镌刻着楷体的“落马桥”三字。庙一侧的白粉墙上贴着一纸告示,写有“道长外出”一行字,顿生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古意。

古道是大地记事的绳子。“谢公古道”由鹅卵石铺就,枝叶间漏下的点点光斑在上面游离跳**,忽明忽暗,像折折叠叠的时间。

从树荫下走到阳光下,豁然开朗,那一瞬间仿佛跨越了时空。遥望山边,泥墙瓦屋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就是斑竹村了。村人说古时是“斑”,因村边山上长满斑竹而得名,也不知改于何时,或许是因斑竹源于湘妃泪的传说而改之吧。斑竹村,因这条古道而生,村子蛰伏在天姥山脚下,也成了这条古道的守护者。人与物需要一种相互的共同关照和共同使用,不然就会消亡,这种生存观也在古道上显现出来。

平坦的水泥路走惯了,在这乌黑的卵石上行走,脚底被硌得微微生痛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想着谢灵运开道之初,应是满布荆棘和各种危险。当时这条陆上通道还没有成为台越交通要道,多数游人仍走水路,如杜甫“归帆拂天姥”。“拂”即斜擦而过。他从华顶峰北麓乘舟入剡溪,过沃州而未登天姥,故云“拂”。直到五代后梁开平二年(908年),吴越王钱镠以“去温州道路悠远,此地人物稍繁,且无馆驿,及析剡县十三乡,置新昌县”后,这条通道才成为浙东要津。从始宁至临海古驿道需经新昌的桃源—会墅岭—天姥山—关岭进入天台县界。从此,台越往来,都改由旱路。明清时期,还设有斑竹铺,有大公馆、小公馆。

古驿道距新昌县城南约二十公里。斑竹至天台、至嵊州圴为四十公里。驿道穿村而过,是驻足、住宿最好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在斑竹驻足、投宿者甚多。明崇祯五年(1632年)的四月十八日,徐霞客游天台山曾夜宿斑竹,他在《游天台山日记(后)》中写道:“大道自南来,望天姥山在内,已越而过之,以为会墅乃平地耳。复西北下三里,渐成溪,循之行五里,宿斑竹旅舍。”

袁枚曾三次到斑竹,他的《斑竹小住》写得极有韵味:“我爱斑竹村,花野得真意。虽非仙人居,恰是仙人地。两山青夹天,中间茅屋置。佳人出浣衣,随人作平视。仙禽了无猜,神鱼不知避。我坐支机石,与谈尘外事。人语乱溪声,钗光照峦翠。”

斑竹村依然有着袁枚笔下的诗意。但斑竹作为一个旧时的商贸会聚之地,我还是闻到了马粪、老酒、汗液的气味。这些从黄泥墙、卵石路、排门板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背后都是人名,我仅仅知道谢灵运、李白、徐霞客、袁枚,他们的到来,斑竹才有那么多店铺,沿着驿道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当然还有迁居此地的章、盛、张三姓族人,他们都成了斑竹人。比如章木,是斑竹章氏的始祖,南宋初迁入新昌,后裔一支又迁居鄞县,清咸丰间章鋆中状元,曾来新昌祭祖,其子孙遵嘱来斑竹重建祠堂,斑竹人称状元祠堂。

正午的阳光像一束历史的追光打在“章大宗祠”的天井里。空无一人的祠堂,其建筑本身开始引人注目。台门上精细的砖雕显示了这个家族的荣耀。祠堂的正厅面阔三间,两侧各有三间看楼连接戏台前廊。正厅的明间抬梁式,次间穿斗式,七柱落地。抬梁上是花篮式瓜柱,脊檩下是花篮悬柱,檐柱上有透雕狮子捧绣球牛腿。特别是戏台的藻井,七层卷浪纹花拱木雕片,逐层缩小,有二十七组,穹顶为狮子捧绣球浮雕,四面台柱均有牛腿,后台柱牛腿为左文右武透雕人像,前台柱为狮子捧绣球和骑马的武将。祠堂的建筑结构之复杂,技艺之精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想着祭祖时,戏台上锣鼓喧天,粉墨登场,戏台下人头攒动,香火鼎盛,那是何等兴旺啊。

空****的戏台,这份曲终人散之后的安静,像一面镜,照见历史和当下,照见那个孤傲卓绝又落寞孤独地行走在天姥山脚下的诗人谢灵运。

公元423年,在永嘉太守任上一年的谢灵运,最终熬不住东南海隅的寂寞,交了辞呈,径直回了家乡会稽始宁,这是他第一次退隐。公元426年,谢灵运再度出仕,回到京城建康,任秘书监。这是一个掌管图书的官职,负责整理密阁——收藏天子藏书的地方——的图书。官方让他撰写《晋书》。灵运志在参加高阶层政治,掌握政治实权,怎么能安心做一名文史官吏呢?失望之余,任性的脾气一上来,又开始消极对待,敷衍了事。其实,以灵运的学识和才华,这项工作非常适合他。文帝对灵运的才华非常赏识,不久迁为侍中。经常日夕接见灵运,赏遇丰厚。但不愿做一名文学侍臣来点缀刘宋朝廷风雅的灵运,又辞职不干了。

公元429年,谢灵运从建康又回到始宁。第二次退隐的谢灵运游兴似乎比在永嘉时更浓了,弄出的声响还挺大。《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看到王琇这般样子,诗人哈哈大笑,说,跟我一起游山玩水去吧。王琇当然不肯去。

这支浩浩****的开山队伍,其实是谢灵运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请看谢灵运的形容——明成化《新昌县志》载:“**而行,须发及地,足著木屐,手执卷,惟一布巾蔽前耳。”谢灵运的这张裸像挂在东山寺,后寺废,裸像亦轶。这是一个多么荒唐又任性的诗人呀。

如今看来,谢灵运此举,是诗人最后被弃世广州的连锁反应。这条开辟出来的山道,也是诗人的心迹,如一条燃烧的草绳,将成灰烬。这种失意的狂放,即将到头了,人生的大戏终于到了**,要走向尾声了。

相比谢灵运,他的粉丝李白的精神天空开阔多了。唐玄宗欣赏李白,也只是将他当作文艺人才看,给他一个供奉翰林的虚衔。李白对于这样的照顾一点也不买账,一有机会,还要从政,最终落得流放夜郎的下场。

李白流放夜郎是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的《早发白帝城》就写在流放途中。“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里哪有流放边疆的困厄,只有顺风起航的畅快。那一年李白五十八岁。

谢灵运流放广州时,写了一篇《感时赋》,云:“夫逝物之感,有生所同,颓年致悲,时惧其速。岂能忘怀,乃作斯赋。”那种黯然神伤堵着心了。他另外还有一篇《伤己赋》,也是写在这一段时间:“始芳春而羡物,经岁徂而感己。貌憔悴似衰形,意幽翳而苦心。”往年那种狂放的游兴已消退,暮气沉沉涌上心头。那年谢灵运四十八岁。

一个是“蹑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悬。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一个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两个都是极其自我极其孤独的人。李白的孤独很潇洒,对话太阳、月亮、大漠、江河。谢灵运的孤独很幽咽曲折,只有自己,山与水只是他的映衬。也怪不得灵运,魏晋的天空毕竟不是唐朝的天气。

谢灵运和李白走过的这条古道,不论是地理,还是文化,都是一次“凿空”。这两个如图腾般的祖先,在走过天姥山时,随着脚步撒下的文字,至今还闪耀在文学的天空。

站在状元祠堂的台门前看斑竹村,此时的村庄何尝不是一个空****的戏台?往日的商贾、官差、游人,这些戏台上的人物早已不知去向,生活的本质清晰地呈现出来——南瓜、佛手瓜堆放在屋前的台阶上,几个铺晒番薯粉的竹簟搁置在卵石垒砌的矮墙上,一张空竹椅放在驿道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推开门露出一个头看着我们。村中心的平地上一个妇女在卖木莲冻。问:知不知道李白?答:我不知道哪个是李白,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过我的木莲冻。一问一答,像偈语。听者不由一愣,继而欢笑。

斑竹村前的溪流,叫惆怅溪。站在谢公古道上,思绪也如眼前的溪水缓缓流淌,宁静,致远。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三十日于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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