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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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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挂面和鸡蛋。

怕是谁放错地方了?四下看看,不见人影,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拿起袋子回到屋里,赶紧给自己下了一大碗面条。一直等到晚上又吃完一顿,她仍然猜不透食物的来历。房东夫妇刚来过一次,短时间内不会上门,再说他们也不会留意到她脚伤被困。徐季呢,他应该不知道她在岛上,刚到岛上的时候,她尾随着他去早市、去剧院、去公园,一直都很小心,戴口罩撑阳伞,挡着遮着,并且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往对面楼上窥看的时候她也很警惕,他猛然抬头时,她就赶紧缩起身子,蹲着走出北屋。

难道是乐高老人?明知道不太可能,她心里还是一热。

徐冰倩是几天后赶到的。电话里卫巧蓉说,已经快好了,快好了才随便聊几句的,没事了。徐冰倩说,用药了吗?应该没有,你自己捱着不会去医院的,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这么多天,你一个人没吃没喝的,光下面条怎么行。对了外卖,先叫外卖对付几顿。

她不会叫车,也不会叫外卖。

不管她怎么说,徐冰倩还是立马买了票。女儿快来身边了,她嘴上反复说不用跑一趟,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说起来,她们又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女儿坐上渡船,卫巧蓉就一直在门边站着。终于听到楼梯上有响动,她赶紧打开门,往下张望,徐冰倩也正抬着头往上看。随着女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竟有几分紧张,不知道为什么,鼻子还酸酸的,有点想流泪的感觉。女儿刚到门口时,她不敢仔细看女儿,每次隔一阵子又见面时,就觉得女儿身上少了或多了点儿什么,跟记忆中的样子总有些许出入。

她有些客气地把女儿让进屋。女儿放下行李,她递上茶杯说喝口水,两个人这才互相看一眼,也互相适应了一下。

你刚扭伤时就该告诉我的,毕竟是出门在外,不比在老家。徐冰倩环顾简陋的房子,又提起这一茬。

她说,以后身子骨儿越来越糠,小病小灾不断,哪能每次都通知。她知道女儿也有一堆烦心事儿,各人生活在各人的苦里,谁也替不了谁。

生病、碰上意外,都该及时给我说,我请个假就出来了。徐冰倩在屋子里转悠,来到北面的居室,她停下来,先看看对面,又转头看着卫巧蓉,嘴动动,却什么也没说。她不是第一次来岛上了,有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来这里探望过父亲。

过了一会儿,两人坐在沙发上,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徐冰倩才问,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还要劝我?卫巧蓉有些抵触。

我说爸爸独自在岛上生活,你不信,臆想出来一些事情,到处跟别人说,有鼻子有眼的,我只好把地址告诉你,你自己来看看,也当出来散散心,之后这事也该过去了。妈,你信不信,这事终归会过去的?

你说得简单,几十年夫妻说散就散了,任凭谁也想不通呀。一辈子过来了,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该相依为命了,他却无情无义翻了脸,一句解释都没有,铁了心要走。她还记得那番情景,本来没放在心上,以为徐季不过是哪里不顺气,说几句疯话罢了,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个性、无可无不可的人,坚决起来是如此可怕。她慌了神,想死命抓住点儿什么,却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抛出来,跌落在局外,眼睁睁看着一条熟悉又安全的路线突然断了头,死去了。她和徐季,曾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么久了,再回忆起来,愤怒、屈辱、自怜、自哀都淡下去了,但她的心还是会疼一下。

徐冰倩叹口气,妈,一个人突然想过另一种生活,于是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这样的话每天给你解释一遍,有用吗?他是另一个人,跟你想法不一样的人,他发明不了一个完善的解释来补你现在的残缺,再说到了今天,你还需要一个解释吗?对于爸爸的做法,我既不赞同,也不理解,我只是接受了。

卫巧蓉身体抖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冷战。她拉紧衣服,小声说,我不是一个糟糕的妻子,我想不通,我来岛上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妈,现在知道了吗?

她看着女儿,女儿也在看着她,她心头一震。女儿看她的眼神,没有厌倦和不耐烦,也不是那种睥睨低维生命体的轻蔑眼神,她从对方的注视中接收到很复杂的信息,鼓励,期待,真心盼着她好,还有,她认得出,爱。

有几分熟悉,她想了想,女儿还是小孩子时,她看女儿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有点明白过来了,她回答道。她的明白里其实掺杂着说不出来的茫然,她不想让女儿失望。回答完,终究还是不服气,马上又加一句,这事要落在别人头上,别人说不定什么样子呢,还不如我呢。

女儿笑了,那当然,我妈挺棒的。

去医院的路上,她对女儿说,在岛上遇见一个很像你外婆的人,我经常去看看她,最近这一次没见到她,你说,她会不会去世了?老人家,说没就没了。

女儿会假意宽慰她吧,说老人可能是被接回家了云云。

她听见女儿在耳边说,妈,羡慕你,好比你又多看了外婆几眼,多少人都只能在心里想念亲人啊。

她先是愕然,转而欣喜,一转念的工夫,出租车从窄道里拐出,下了一个坡,半月形的海湾出现在眼前。车窗外面,一排排红房顶的度假别墅轻快地掠过。海里,渔船上的人正在撒网,身体一旋,两只手臂抡出去,把张开的网送向空中。这多像记忆深处的一幅旧画。卫巧蓉忍不住喊女儿看一眼,女儿放下半截车窗玻璃,偏过头去往外看。卫巧蓉偷偷瞅着女儿,跟小时候一样,女儿的鼻梁和下巴还是那么秀气,她的脸庞看上去是甜的,甜如成熟的果实,还有她皮肤上散发的光泽,卫巧蓉只在牛奶结成的奶皮上看到过那么温和细腻的光。出租车从两排樟树间开过,到了更明亮的地方,她注意到女儿眼角的一小簇皱纹。

她并不为女儿脸上现出的老态感到忧虑和惋惜。她多么喜欢女儿现在的模样。

明天上午的票对吧?卫巧蓉帮徐冰倩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徐冰倩一边点头一边说,别动,出去坐着。卫巧蓉给她系上围裙,提议道,一会儿咱俩去沙滩上走走。不用担心,脚好多了,再说选最近的沙滩,几步路而已。

这是一个很秀气的海滩,地势平缓,沙质松软。两人沿着海潮退下的一道水痕往前走,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子现在还是暖热的,走了一会儿,脚底像被小火苗远远地烤着一样舒服。

到底女儿能不能看到呢,卫巧蓉并不确定。此前,她在这个海滩上遇见过一幕奇景,一幕不属于人间的景象,说不出来的美,短暂而神奇,她悄悄地记在了心底。那会儿,她也像现在一样在沙滩上闲逛,忽然,海水的边缘出现一条闪着蓝色荧光的带子,随着波浪一前一后地摆动。她走近几步,看到海水里浮动着珠子形状的团团蓝光,不像灯光,也不像珠宝的光,那蓝光分明是有生命的,正活着的光。很快,也说不清是水还是光,一波波漫上来,漫过她的脚。是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她恍若站立在流动的星河里,喉头一哽,想叫又叫不出声来,整个人呆住了。星河消失,她如梦初醒,旁边拍照的人告诉她,这是夜光藻聚集引发的现象。她回想刚才那一幕,更愿意相信是繁星掉落海水,嬉戏片刻又飞回天空。

可遇而不可求吧。她挽着女儿的手臂,往更开阔的地方走,背后有风吹拂,很轻柔的风,像踮着脚尖跟在她们身后。

再往前就是地质博物馆了。她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女儿停下来望着前方,说,这博物馆外型很奇特,像上冲的海浪在半空中被定住了,是空间,但更像一个瞬间。她点点头,第一次见到博物馆的外型,她首先感受到的也是时间。在这个“瞬间”里,陈列着岛屿地层的主要构成,一亿多年前的早白垩纪的火山岩,还有小岛各个地质时期的动植物化石,层层叠叠地凝结着亿万年的漫长时光。

已经闭馆了,等你再上岛,我陪你进去看看。

回到家里,两人都觉得有些困,早早躺在**。楼下散步的人陆续回来了,人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小狗的吠叫声。卫巧蓉说,隔壁单元有人养了一只串串,博美和蝴蝶犬的混血狗,样子特别漂亮。说着说着话,徐冰倩那边先没声了,她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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