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第4页)
卫巧蓉听到耳畔传来缓慢深长的呼吸声,有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呼吸声了?听着听着,眼角一热,赶紧背过身擦了擦。眼泪不听劝,继续往外涌,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枕头上,黑暗中静悄悄洇湿一片。听着女儿平稳的呼吸声,她感到时间滴滴答答善意地流逝过去,万物沉默地生长,山脉、海水覆盖下的岩石圈,还有不远处伸向海滩的铁红色岬角,那长满地衣的寂静而热烈的火山风景。在一些艰难的时刻,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完了,结果她没完。日子呀,慢慢就磨过去了,再过几年女儿生了孩子,她要当个好帮手,帮女儿熬过最忙乱的两三年。再往后,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总有这一天,她得病了,去世了,她的魂魄也会循着这沉稳的呼吸声,在人世里找到女儿,不呼唤,不打扰,只远远地看着她,守着她。
她多享受和眷恋这普通的夜晚啊,平和的夜,熟睡的人,还有此刻不在眼前、但她知道会站在那里的一棵树——楼门口种着的一棵夹竹桃,月光下几片深红的花瓣正缓缓飘落。
窗玻璃上渐渐起了一层雾。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卫巧蓉跟往常一样醒来,睁开眼睛,先看见女儿侧过来的头,心里顿时满是安慰和满足,脸上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连带着心头涌起了对整个人世的淡淡的温情。她凑近了,端详女儿熟睡的样子,端详一会儿才起身,轻轻关严屋门,走进厨房,熬上杂粮粥,煮了两根鲜玉米。
吃过早饭,她忙着给女儿检查行李,钥匙,证件,钥匙,证件。女儿呢,忙着检阅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是蔬菜、鱼虾和水果,冷冻层里也塞满水饺、猪肉包和带鱼段。临走的时候,女儿还把几瓶药油分别放在茶几、床头柜和窗台上,嘱咐着,没事多搽搽,在关节上不停划拉,划拉到发热就是起效了。
她换下拖鞋,跟在女儿后面要一起去码头,女儿摆摆手,说,你的脚还要再养养,别跟我去码头了,有空了我就来看你,很快的。女儿向外走几步,忽地又闪身进来,揽住她的脖子,说,妈,还记得吗?我十几岁的时候咱们一家去旅行,去南方的一个海岛,那几天玩得可真好。
女儿的本意是想让她开心,“一家”这个词却短暂地刺痛了她,疼痛来而复去,倏忽而逝,她清晰地感觉到疼痛的发生和消失。不过,快乐的旅行,她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只能装作想起来的样子,用力点点头,说,等你再来,我的脚也好了,我们一起在岛上逛逛,很多好地方呢。
晚上,卫巧蓉把白色塑料瓶里的药片倒进垃圾桶。自从徐季走后,娴静端庄的夜晚也一并失踪了。她躺在**,翻来覆去,枕头里的荞麦皮儿沙沙响个不停,像深秋的雨在耳朵边下着。夜深了,她一点困意也没有,圆睁着双眼,全身火烫地想象着跟徐季理论的场景,她整夜整夜处在战斗状态中,凌晨时才在一边倒的胜利中疲惫睡去。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她白天呆呆地流眼泪,夜里躺下就蒙住头,想忘了已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争相往外喷涌,她揭开被子,眼睛在黑暗中盯住天花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流走了。萎缩,干涸,焦枯,她如一副空空的骨架,在月光的照耀下又冷又白,森森地闪着寒光。
她倒掉安眠药,准备重新学习睡眠。
细软的沙子里插着柠黄色的太阳伞,伞下面是躺椅,躺椅旁边的野餐垫上摆满面包、烤肠、冰汽水、椰子、西瓜,几块浴巾平铺在细沙上,接受夕阳的照耀。海水里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泳帽,卫巧蓉戴着一顶红泳帽,徐冰倩紧挨着她,双手攀住蓝色的救生圈,徐季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凫着水,不时游过来看看她俩。温柔的海浪一波波涌来,身体不用使劲儿,顺着海浪就可以一起一伏,渐渐地,身体好像要跟海浪合为一体了。
徐冰倩不肯戴泳帽,高高扎起的两根辫子被海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她毫不在意,咯咯笑着,说回家了我要学游泳。徐季答应着,我给你当教练。
上了岸,徐季歪在躺椅上,卫巧蓉陪女儿堆沙子,饿了,吃几口面包,渴了,抱起椰子来喝。天黑透了,三个人仰面躺下,看银河,认北斗七星,直到起了很重的夜露,海风吹到身上觉出凉了,一家子才起身收拾好东西往宾馆里走。回去的路上,徐季给女儿讲故事,前半段讲塞壬,后半段讲忒休斯,两个人一直说说笑笑的。
深色丝绒般的夜空下,卫巧蓉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回想白天游玩的顺利和完美,隐约有些不安,明天还会像今天一样顺、一样快乐吗?不知不觉地,眉头拧紧了。想什么呢,妈?女儿突然问她。她勉强笑笑,没什么,有点累。
第二天,她在雨声中醒来,心有些慌。透过窗户往外看,一片白茫茫的,外头的树都看不清了。浴场肯定关闭了,海边那家著名餐厅也不营业了。怎么就突然变了天,昨天还是大太阳呢?怎么办?她拉紧睡袍裹着自己。徐季翻了个身,说,下雨了,多睡一会儿吧。
在宾馆里吃完午餐,徐季和女儿铺开棋盘纸开始下跳棋。她看他们下跳棋,只觉得一步一步好像踏在她心口,乱扑扑的。眼睛转向外面,雨势正猛,雨水从高处扑下来,天色昏暗,恍若傍晚。她无聊地坐着,打开电视,连换几个台,没有什么好看的,屏幕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她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在望着空气,便扭过头去问徐季,你说雨会停下来吗?
天知道,徐季笑着指指上面,别想了,正好在宾馆里好好歇歇。她嘟囔着,我们明明是出来旅游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卫巧蓉想起来了。隔着十几年的漫漫烟尘,她看见回程的路上,徐季拿着相机拍照,女儿远眺着海里的怪石作诗,她不愿破坏他们的兴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默默复习旅行的细节,到底是哪里不对,造就了这不圆满的旅行?
雨早就停了,大海平静,闭目养神。
她看见一个一脸严肃的女人斜倚在船舷上,看见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从她的身躯里脱离出来,一飘一飘,飘回到昨天的那场暴雨中,在雨中孤独地游**。
清晨,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岛屿的上空。云层散开的瞬间,浩**的光涌进树林。光线穿过树冠,化作一道道光柱,光柱和高矮错落的树木共同设计着林子里的空间,风吹来的时候,叶子哗啦哗啦响,树摇晃,树影摇晃,林子醒来,小动物也醒来了。
早市海鲜区堆满了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梭子蟹、海虹、毛蛤、爬虾,地面上水淋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鲜的味道。卫巧蓉停在一家商户前面,阳光倾洒,落在一筐筐海货上,她看见有个筐子里叠满纯银。条状的银子,在晨光中闪闪烁烁的。卫巧蓉挑选了一条,她叫不上名字来,鱼身形曼妙,没有鳞片,细看起来像鎏了一层厚厚的银粉。市场外面,渔民举着筐子走动,螺、青口、海蛎子,碎石头一般擦着碰着。明亮的光线透过筐子,有的鱼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一片片鱼形的玉,里面纤细的骨头犹如玉石内部的天然纹理。
往回走的时候,她看到老吴夫妇正沿着环岛步道散步,两人身上的红色运动衣在清湛的天空下显得分外鲜明。她向夫妇俩招手,心想,世上总算有几个好运气的人,能一直得到命运的厚待。
吴太太小步慢跑,老吴也加快了步子,一群白色的海鸟从石头上飞起,抖着翅膀飞向海面。两个人一会儿并排行进,一会儿一前一后错开。
老吴的腿怎么了?卫巧蓉看着他俩的背影。老吴紧赶几步时,身体有点儿失去平衡,一条腿拖曳在后面,吴太太回头说着什么,脚步已停下来,两人原地歇了一会儿,吴太太挽起丈夫的手臂,慢慢往前踱步,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步道拐弯的地方。
卫巧蓉想着吴太太的南方口音,恍然明白了过来。
经过码头,正赶上一艘渡船靠岸,先是甲板上一阵咚咚乱响,接着,拖着行李的人们沿着跳板走下来。她也是这样抵达小岛的,只不过没有游客的欢快好奇,她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着一座地狱。
海上的晨雾尽数散去,碧清的海水豁然出现在眼前。近来,她时常忘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地,好像她原本就生活在这里,或像很多外地人一样,来岛上是为了观光和疗养,为了享受这里的阳光、空气和海味。
回到家,她顺手拿起一瓶药油,拧开盖子,把气味辛辣的药油倒在手心里。作为孤居之人,她时常提醒一下自己,你要多保养多锻炼,腿脚得利索点儿,不利索没法儿独自生活下去。她打着圈搓脚腕子,直到搓得皮肤越来越热,药力缓缓地往下渗,蜿蜒着向里走。脚踝深处的疼痛沉睡了过去,只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丝丝绺绺地往上爬。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她来到自己的卧室,南向的卧室,把**的被褥摊开,等着丰沛的阳光把棉絮里积攒的潮气一点点赶出去。
下午的时候,被子已变得温温热热的,摸上去像一层柔软的皮肤。手抬起来时,那种软软的感觉还停留在指腹上。
又该出去活动活动手脚了。她在门口拿起一个东西,散步最好有个伴儿,这个就是她的伴儿。女儿给她买了一根拐杖,铝合金材质,防滑手柄,高度可以调节。一开始她有些羞恼,说不用不用,还没老到用拐杖的份儿上,女儿说有个拐杖稳当,等脚好了再把它扔掉。脚好了,她每天出门还是顺手拿起拐杖,跟她做个伴儿。
他们至今没有碰过面。她设想过面对面遇上的情景,这辈子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知道该对他说点儿什么,但她还是会迎上去,向他问声好。
岛的西面是连绵的山峦。群山在渐渐稀薄的岚霭中站立起来,缓缓伸直了脊背。她抬头望过去,正巧又有几朵云飘到山头附近,一纵身,翻了过去,云朵们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
夜色像宽大的黑斗篷一样罩下来。经过小树林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是人在落叶上走,也许,是小动物正穿过草丛。回过头去,是看见松鼠、野兔、狐狸,还是看见一个跟她一样独行的人呢?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