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伶仃(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吴太太端起茶杯递给他,笑着说,你喝口茶吧。

卫巧蓉很不情愿地往下听,心里还在想:那两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好下去呢?故事的主角是老吴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她听了几个章回了,曲曲折折的,总不叫人如意,以为后面大致上就是养殖户跟他老婆通过养海产挣来了好日子,谁知道海参被热死一大半,老婆也走了。她耐着性子继续听,到这里好像就该分岔了,她也只能转个身,跟上去。

养殖户自己喝着闷酒,偶尔抬头看看四周。诶,不远处的礁石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他揉揉眼,似乎是个女人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天黑也看不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再看过去,周围哪有什么人,海鸟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吮着螃蟹腿,也许是刚才眼花了。

老吴忽然压低声音,说,他正想着,有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这里有孟婆汤吗?

卫巧蓉的心噗噗乱跳,脸色变得煞白。吴太太赶忙说,别怕别怕,听他乱讲呢。

怎么成了乱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卫巧蓉看见老吴边辩解,边向太太眨着眼,夫妻俩脸上同时**漾开笑意,笑意从嘴角漫到颧骨,最后笑的,是眼睛和眉毛。

毕竟世上也有这样的夫妻。卫巧蓉觉得宽慰。也许两个人一直待在小岛上,一辈子轻松平顺地过来了,没尝过多少疾苦,暮年时又赶上除了外星球哪儿都能开发的好时候,几套楼房在手,日子安闲舒心,也就更容易体会到一些细微柔软的情感。

反正不是鬼啊魂啊,我猜是个女人吧。卫巧蓉说。

老吴点点头,是个一时想不开的女人。人活一世,坎坷是难免的,过不去的,跳海了,更多的人还是过了,人总有办法让自己生活下去。

还是你们两个好,一辈子没发过愁,没经过什么变故,这神仙般的逍遥日子。说完她起身去厨房,打算再烧一壶水,身后传来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吴太太跟进来。

老卫,还是那件事。你都这个年纪了,非要住四楼,有什么好的,每天爬上爬下累得呼哧呼哧的,二楼那套房子是小了点儿,你一个人住不也够了。

一对学画画的学生情侣计划暑假来岛上住,说陆续还会来几拨朋友,嫌一房一厅的那套太小,老吴夫妇试着跟她提过,说她要愿意的话就帮她搬下去,房租还便宜不少呢。

她跟往常一样说考虑考虑,心里却清楚自己是不会换房的。刚来的时候,她在岛上的旅馆住着,来来回回找了几家中介,把小区的各种户型差不多摸透了,最后终于找到这套位置绝佳的房子,从北面的居室望过去就能望见对面住着的徐季。

吴太太看了一眼北居室,说,你别嫌烦,我再唠叨一句,海边的房子潮湿,你最好把床挪回向阳的卧室里,让太阳多烘烘床铺,北面这间随便放点杂物,住人哪行呀。

住惯了,在老家也是住北房。她怕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就问,还喝茶吗?

老吴在外面说,且听下回分解吧,你歇歇,也该做晚饭了。

送走房东夫妇,她坐在窗户前面,定睛看着对面的三楼。这两年,只要闲下来,过往的一些画面就像过电影一般在脑子里走,大风大雨,石子儿接连打在湖面上,涟漪一圈儿赶着一圈儿。她细数着一个个错误的选择,重新回到一个个不愉快的场景里,她翻箱倒柜,她披头散发,她会突然在窗玻璃上看到一张狰狞的脸,自己吓了自己一大跳,扭头转向窗外,月光苍白,月亮变老了。

她宁愿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至少这个时候她还能感受到一丝平静。看着看着,天色暗下来了,对面楼上的灯渐次亮了。其中一盏灯下面晃动着徐季的身影,他来回走动了几次,然后坐在茶几前,边看电视边择菜。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水泥地很凉。卫巧蓉先是觉出凉来,接着眼睛看见灰色的地面,才发现自己扑倒在楼梯台阶上。周围没有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时间变慢了,几乎像锈住了一般不再往前流动。

她不敢贸然起来,等了一会儿,小心地动动手掌和胳膊,每根手指都能活动,胳膊也没事,只手腕子擦破一点儿皮,无大碍。她用手和膝盖撑住地面,慢慢地调转身子,坐起来。知觉渐渐恢复了,也没觉出来哪里不适,她庆幸腿没有骨折。她试着把掉出来的鲳鱼、小葱拢过来,重新放回塑料袋里,另一个袋子她还攥在手里,里头是买给乐高老人的猕猴桃和鲜牛奶。

坐在楼梯上定了定神,她看到脚下有水迹,本来应该是一摊,现在有被她踩过一滑的明显痕迹。胡思乱想什么呢?怎么就没看见这摊水呢?她抱怨着。

歇够了,站起来准备继续往上走,刚迈了一步,她“啊”的一声,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脚踝传来一钻一钻的锐利的疼痛,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汗。她紧咬牙关,弯下腰,扯起左边的裤脚,一个陌生肿胀的踝关节露了出来。

她抓住扶手,右脚先向上迈一个台阶,踩实了,再蜷起左腿,依靠右半边身体猛一用力,把落在下面的一半身子也带上来,就这样慢动作般费力攀爬着,到家门口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升高,一个早晨来过又走了。

躺进沙发,后背还没放平,脚踝深处涌上来一波剧烈的撕裂感,像一根筋扯着,几乎要扯断了,疼痛从脚到头,向上贯穿。她猛的一激灵,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具身体。

愣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小步小步地挪进厨房,接了半盆水放进冰箱冷冻室里。水冻成一坨冰后,她用毛巾裹住冰块,贴着脚踝放好。阳台的门开着,风吹进来,窗帘下摆一**一**的,桌上的塑料袋唰啦唰啦响。

慢慢地,融化的水透过毛巾疏松的孔洞往下淌,冰块越来越小,伴着血管的收缩,痛感也似乎有所减轻。

集中全副精力应对脚伤,还没到饭点,肚子就饿了。

头几顿还好,炖了鲳鱼,拌米饭,分两次吃完,冰箱里存的西红柿、豆角也分别充当了一餐,第三天早晨,她打开冰箱,里面空****的,仿若一个心虚的人在冲她讪笑。关上冰箱门,她从袋子里拿出给老人买的猕猴桃,捏了捏,已经变软,这天就靠猕猴桃应付了过去。

天黑了,她躺在**,透过拉开的窗帘看见一小片夜空,一弯细月嵌在天上,像一道精致的伤口。月光里,踝关节高高耸起,疼痛依然在,变得钝了、闷了,沿着神经线隐隐传导着,她能感受到它,也在学习着承认它,跟还没离去的它一起待着。前几天早市上,她不知道该给乐高老人买点什么吃,大鱼大肉不好消化,坚果咬不动,甜点心也不行,逡巡了一会儿,买了点水果和牛奶。来到养老院,见一排老者沐浴在晨光里,却没有了乐高老人的踪影。她掉了魂一般,好像老天爷第二次把她母亲带走了。她来回找了几遍,又拉着一个护理员问,描述老人的样子和老人的玩具,护理员是新来的,说不知道,自己刚来两天。

接着,她就崴了脚。

她坐起来,挪动到床沿儿上,往对面张望。三楼的灯亮着,徐季还没有睡。这几天她时不时往对面瞅一眼,有时看见他闪过的身影,心里就踏实些。

她扭伤了脚,困在屋里,一个人,寂静地,目送着日影从东走到西,听见小鸟聚集起来欢叫又忽地散去,感觉到脚部的疼痛由汹涌巨浪化成一脉细流,偶尔看看对面,也是因为突然想到他在岛上,这里还有一个熟人呢,离得这样近呢。她一个人住,他也是一个人住。他的生活简单、孤独,看起来,他享受这一切。

她拿起手机,调出徐季的号码,瞅了半天,手一划,屏幕暗了下去。

早晨醒来,恍恍惚惚双脚着地的一刹那,她几乎忘了有只脚受了伤。干脆,她心一横,左脚着地往前走了一小步,疼痛变弱了,若隐若现的,一跳,隔了很久,再一跳,像清晨发白的天空上星星即将淡去时的微弱闪光。她走到门口,想到还有四层楼梯等着她,就算走完楼梯,去超市的路也还长,心里就泄劲了。犹犹豫豫地打开门,往楼道里迈步,关门的时候,她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东西。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