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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谈话(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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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的输入变成目前这种无限地自言自语的状态,将会造成算法运行的灾难,太多的原始信息输入进来,没有意义,只能增加运算的负担。我说:

“拣要紧的说。湖边真的有点冷。”

“要紧的就是我受到了新的迫害。”她抬头,脸上现出了坚决的表情,眼窝的泪光如旧,但一样闪着坚定的光,“我受到了一种生物的袭击。”

我的脑洞豁然大开。天哪,她说的真的是生物袭击吗?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生物……敢袭击您这样一位女士?”我脱口而出。

“蚂蚁。准确地说是蚂蚁中的一类,黑蚁。它们在我的后院里筑巢。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也许那个巨大的蚁巢早就有了,等我发现它时已经有坟包那么大,你能想象有多恐怖吗?里面藏的蚂蚁少说也得有几十亿只,也许更多,因为那是没法数的。”

我得让自己镇静下来。

“你嫁过去时没有发现……我是说,那个蚁巢?”

“我怎么会发现它呢?我嫁过去以后基本不下楼。我们的新房在二楼,向阳的主卧,整幢房子最好的一间。那个蚁巢在后院东墙和北墙交界的角落里,墙根。最可恨的是他们家每个人都喜欢种树啊草啊,那个墙根都被它们长满了,人根本插不进脚去。”

我默默地看着她,想:有时候,你对人生和人性的原始算法模型是没办法解释的,这里有太多的复杂和意外,复杂中还有复杂,意外中还有意外。

“我另一种猜测是:这是我前夫故意干的,他不止爱养蚺这种大型爬行动物,他爱所有的野生小动物,我想当然也包括黑蚁。我不敢说那个蚁巢就是他帮着黑蚁群建的,但也说不定,至少他娶我时一定知道那里就有一个蚁巢,可他没有将它铲掉。我最恨的是,他在跳楼前竟然也没把这事告诉我。作为一个体面的男人,一位绅士,科学家——虽然研究的是野生动物——至少应当在离开人世前不声不响地就帮我把蚁巢铲掉,还要清理干净。”

我终于没有把到了嘴边的话讲出来。但我说出了另一句:

“他没有做的事,你做了。”

“我当然……凭什么呀,这里是不是我的家?是不是我的院子?我通过嫁人、丈夫跳楼……婚前我就通过多少办法,了解他这个人,他家这座房子值多少钱……我都算出了他会一直委曲求全地跟我过下去,但我计算得有错误,他用跳楼的办法离开了我,当然我也没亏,我得到我嫁给他以前就想得到的东西,那所房子……我有时候会坐下去细细地想,我经受了多少不幸,受了多少苦,才得到了一个可以终生栖身的家,一座小院,但是黑蚁……我说的不是世上所有的黑蚁……只是在我的院子里筑巢的那一群黑蚁,它们庞大的家族,从蚁王到它的子子孙孙,子子孙孙的子子孙孙,凭什么要侵犯我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的权利,就像一个国家,那个院子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领土,我不能允许它们受到任何人任何生物的侵犯,黑蚁尤其不行……”

“为什么黑蚁尤其不行?”我脱口而出。

“因为它们是蚂蚁呀,”她第二次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话吓坏了,“教授,你怎么了,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很好,”我说,“那你后来对它们做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对我的关心,让她回归正题。

“我一个小女人,能对它们做什么?本来也没觉得是大事,我们是人,对付蚂蚁这种小生物,要说是战争,你们科学家会称这样的战争叫作降维打击。”

她居然知道降维打击……我得抖擞起精神来了……但她是不是真正懂得维度这种最基本的当代科学概念呢?凭什么你就认为黑蚁生活的维度低于你的维度呢?人类才存活了多少年?黑蚁又存活了多少年?人类以现在这样的方式生存又能继续存活多少年?黑蚁以自己的方式生存能存活多少年?我们真的知道吗?一个足以令我们清醒的简单事实是:在这个星球上,黑蚁繁衍的能力永远比人类迅猛,它们的数量永远都是人类的数量无法比拟的。蚂蚁在地球上生存了1亿6千万年,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之一,与银杏一样,是和恐龙同时代的生物,地球上没有人类的时候,黑蚁已经存在着了,那谁能告诉我们,人类的算法和黑蚁的算法——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哪怕在最通俗的意义上,存在(而不是我们习惯说的生命)也是一种算法——哪一种更优越?是你的还是黑蚁的?再回到维度,你真的有资格对黑蚁进行降维打击吗?!

“我花不少钱买来工具,镢头、工兵锹,但是我力气弱,使不动它们,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雇工人来帮我,但他们总是涨价,不就是一个蚁巢吗,给一百还不行,他们像串通好了一样说一天的工钱必须三百。我不能让他们抢我的钱,我把他们赶了出去,还是自己干。”

我脑瓜里亮起一道闪电。悲剧要开始了。

“我烧了开水,我想只要把它们都灌死了,蚁巢也就完了。没有了黑蚁,它自己就会坍塌,再经过几场透雨,我收拾起来就容易了。可是,我才刚刚往那个蚁巢里浇了一壶开水,麻烦就来了,所有黑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爬出它们的巢穴,越过院子,爬上台阶,进入了我的屋子!”

“后来呢?”虽然下面的故事我已经不想听了,但我还是又问出了这句话。“我们回去吧。”我第二次站起来,补了一句。“你们这些……这些科学家……真的都这么冷血吗?你们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们这些普通人生活中的悲伤。”她说,眼泪像是要落下来,但仍然没有,这有点像这个女人的性格——性格就是算法模型的最直接表达——貌似柔弱,其实强悍得令人战栗。

我不想和她就我们这些所谓科学家是不是冷血进行争论。“还是拣要紧的说。”我说。

“我把那房子卖了。”

我又一次大吃一惊。“卖了?”

“不卖怎么办?我以为我连我前夫的一家人都不惧怕……那么多人……最后还不是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可这些黑蚁不同,他们是另一种生物,虽然小,但是……我和它们无法从道德和法律层面解决问题,它们就像一群野蛮人,直接把我的家给占了,它们的报复就是让我回不到那所房子里去,所有的地方全是它们,我无家可归,我的家成了它们的巢穴……我怕狠了它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房子挂牌出售……多好的房子呀,位置这么好的房子在全城也没有几所,可我却不能不放弃……那个可恶的买家,哪儿来的煤老板,也许听说了我和黑蚁间的战争,故意压我的价,三个亿的房子,只给我一亿二,不然就不买,掉头就要走。我诅咒他占了我一亿八千万的便宜,得到了那所被黑蚁侵占的房子!倒霉去吧你王掌柜!”

“他怎么做的……这位王掌柜?他住进去了吗?”

“已经住进去了,好像还挺好的。自从我把房子卖给他,就隔三岔五地去那边走一走,我想知道他和黑蚁之间有没有发生我和它们之间发生的那些故事。凭什么呀,黑蚁那么厉害,生生将我赶出了家门,而等他住进去时,战争却停止了,这对我不公平。”

“他和黑蚁一直没有打起来?”我用一种不像是我自己的、幸灾乐祸的腔调问道。

“一直没打起来,直到今天还没有打起来。这个人还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地做生意,发财。对了,他还把那座房子改成了他公司的会所,进进出出的男女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已经一年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那个蚁巢呢?它还在吗?”

“我还真让人帮我打听了,这个姓王的暴发户说他不知道什么蚁巢,他根本就没有仔细在院子里查看过,他对院子里墙角有没有一个大蚁巢根本就不关心。”

“你失望了。”我说。我有点刻薄了,我知道,但忍不住。

“这就是我今天来见你的原因。黑蚁没有和占了我的房子的王掌柜打起来,我可以不管,但是另一件事我想不管也不能,因为……我虽然被它们赶出了那个家,但它们仍然没有放过我。”

我心中所有的刻薄、幸灾乐祸……所有这一类情绪一刹那间都消失了!

“没有放过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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