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谈话(第2页)
她被扰乱了——扰乱也是AI的专用术语,事实上它还是算法中直接影响输入和输出的最重要手段。她果然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回忆和诉说,抬头望我,目光中现出了巨大的惊讶。
“你怎么……能不信我的话?……我认为我在向你讲述我受到的迫害时,已经非常克制了。”
继续扰乱,不能再让她回到原来的输入状态中去。
“那你简单地说,他们一家人怎么迫害你。”我说,继续保持疏远和冷漠的声腔,并且将身子向后仰,拉大了和她之间的距离——现在我已经把长椅的四分之三都让给她了。
“小的事情就不说了,我说大的。第一个迫害就是反复强调我必须为他们家生育……生男生女不挑剔,但必须生育。这一条是对我的起码要求,不然我就不能做他们家的媳妇,在他们家待下去。”
“你拒绝了。”
“我当然要拒绝。凭什么呀。我是一个女人,但我首先是一个人,我可以选择生育,但我也有权选择不生育。再说生育不生育是个自然的事情,如果它发生了,我接受,如果没发生,那我,尤其是他们,也应当接受,因为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上天的意旨。”
我一个扰动就将她的输入简化了多个层次,这在AI教程中被称为降维建模,不是检索所有原始素材,而是直接从最相近的原型切入建立算法模型——这一位如果也是一个人类算法模型的话,她肯定不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算法模型,仅仅是一个极其个性化的算法模型。
我不想花太大的功夫完成它。
“另外一个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他们养动物。我最讨厌养那些小猫小狗呀。我前夫是个野生动物学家,偏偏不顾我的感受,净养些别人不养的畜生,譬如蛇。最过分的,是我刚进他们家门,他就弄了一条蚺回来养,我真的给吓住了,那畜生居然有四米多长,我只用了一点百草枯就把它处理掉了。为了给他一个教训,我让他丢了研究所的工作。”
头顶的日光热力正在减弱,湖面和林间开始出现冷飕飕的小风,众多红黄褐橙紫的树叶纷纷下落。就连湖面上的白的粉的小花发散的香气也嗅不到了。
我站起来,并且什么也没说……但我也没有马上走,因为我还没有想出马上走的说辞。
她脸部的神情变化表明她立马惊慌了。
“您……怎么……要走了吗?”
“天气有点冷了,我想回去。”
“不要,我还没有说正题呢。”她用一种和来时的胆怯截然不同的高亢声调说。
虽然吃惊,但这也正是我要的。扰动,继续扰动。“那你快点。”我说。
“正题就是……我勉强和他,不,和他们一家过了十年,坚持没给他们生下一男半女,然后,他跳楼了。”
我不想为她讲出的任何事情吃惊,但还是大吃了一惊。
“你是说……你先生跳楼了?因为你?”
“我不会承认这事和我有关。”她忿忿地回答,但又像极了自言自语,“他为他失业后无法再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他的迂腐、笨拙、无能跳了楼。至于我,作为他的妻子,有责任要求他活着的时候为我、为这个家承担经济责任。他不能无所事事,整天提着个画板去画那些一钱不值的水彩画。”
“这可不是我能想得到的。”我简单地说。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婚姻还能持续十年。“然后呢?”
“您的意思是——”
“从你丈夫跳楼那天直到今天你来见我。”我仍然用最简洁的语言提醒她,“还发生了什么?”
“啊,这我就明白你想知道什么了。然后……我公公在他儿子死后不久也死了,我婆婆后来决定净身出户,把房子——我丈夫他们家祖传下来的一座城中小院——留给了我,作为对我牺牲的十年青春岁月和美貌、连同我丈夫对我不负责的补偿。当然,她还要负担我以后的生活。为了彻底断绝和我的联系,她一次性付给了我五十五年的赡养费。”
“五十五年?”我努力克制着心中巨大的惊讶,没有叫起来,“你婆婆?还有,为什么是五十五年,不是五十年,或者六十年?”
“我准备活到九十岁。那年我三十五岁。所以……”
她没有往下说,但我……
“你好像还是没有说到正题。”我说,有些忿忿然了,心里想的却是,这次是她把我给扰乱了。
“我今天四十五岁,一个人生活已经十年。可以这么说,离开夫家后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们留给我的房子,房子后面一个小小庭院,连同那一笔赡养费。我小心地花,一点也不敢浪费。谁知道呢,人们的平均寿命都在提高,万一我活到了九十一岁,一百岁,那时我就是想跟我婆婆打官司要赡养费,也不能了,那时她肯定死了。”
我的内心已经转了方向,同时惊讶大于骇然。在这座城市的内城,拥有一座独成门户的私宅,特别是这种有一座二层小楼加一个后园的私宅……这位婆婆和她分离时得要下多大的决心,或者反过来说,这个女人要有多么让这位婆婆厌恶,她才会不惜舍弃一所价值天文数字的私宅,并且答应了给她那么大一笔赡养费,也要逃离她呀。
“你一直都没有工作?”我试探地问,不知不觉地将身体正面转向她。这个女人,真的惊住我了。
“当然没有工作。”她的饱含泪光的眼睛里现出一丝诧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有,挣钱养家不是男人的事吗?女人嘛,就是用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日三餐,不能浪费,但食物、餐具,还有用的老妈子,都要清洁、精致。这才是生活。不是吗?可是我,也算是嫁了丈夫,但是我遇人不淑,他居然给了我这样的日子。”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觉得自己完全失去和她谈下去的心情。
“我本来以为我会就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我对自己的日子并不抱怨,不像有些女人,对世界和别人有很多要求,索取了还要索取,我没有她们贪婪。我也没有太多嗜好,包括男人。离婚后我总共只见过两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士,但都是见一面,一杯咖啡没喝完,我就离开。以后再没有人帮我介绍新的结婚对象。”
我还是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和这样一位女士约会,先离开的一定是那两位男士。
“这十年里我过得还算可以。我独居。我母亲在我得到这座房子第二年去世,她知道我得了这一笔财产欣喜若狂,要搬进来和我同住,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小时候她就待我不好,骂我是赔钱货,现在却想沾我的光,不能。第二年她就死了,娘家的亲戚因为她的去世也疏远了,不再来往。本来也不需要和他们来往,渐渐地相互间都不大认识了。不过我仍然觉得,我撑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