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谈话(第4页)
“一到夜里,我刚要睡着,黑蚁就会爬进我的房间、我的床,爬进我的梦。这种小小的生物,居然能在我被它们打得狼狈逃窜、离开那所房子后仍旧没完没了地攻击我,我是说……在梦里,每次我都被它们吓得马上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新家,看地板上、**、餐桌上和天花板上有没有这些可恶的小生物,确定没有才能回去睡。但一旦睡着,它们又回来了,我的梦里全是黑蚁的大军,乌泱乌泱的,楼道里,台阶上,电梯间里,屋里地板上,啊,家里所有的空间,全是它们,全是它们……”
她又像是要落泪了,但泪珠仍然没有落下来。
“教授,你是个真正的科学家,你不是神汉和巫婆,另外我听说你给人测字和排卦也不收费,这太好了,我一听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和绅士。”
我要想一想。她看着我,貌似终于讲完了她的故事。
“还是测个字吧。”我说。对于这个终归还应算到可怜人中去的女人,我只有再一次浪费中国人古老的智慧了。
她看了看我,像是拿不定主意……后来道:
“这个……随便写个字都行?”
“对。随便写一个你想写的字都行。”我说。
“我没有带纸和笔,因为我听说你不给别人测字了,所以……我就说一个字吧,你帮我测一个钱字,我现在最关心就是它了,没有它我要是真活到了九十一岁,那该怎么办?”
我说:
“这个字好测。钱字拆开,一边是金,古代金就是一般的金属,主要指铜和铁;另一边是戋,简单说就是两个铜钱串在一起,表明钱很少。两部分加在一起就是钱字,你想想你测的这个字,我今天只能说你的一个多亿也只是不多的一点钱。你要真打算活到九十一岁,一定要省着花,这样你活到那个岁数也会仍然有钱。”
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全懂,默默地点头,又抬头,目光中的困惑和悲伤像来时一样又出现了。
“可是……黑蚁呢?它们怎么办?”
“好吧,我再帮你测一下这个蚁字,祛除一下心病。”我说,“现在你已经离开了那所房子,也就是说,在你测的这个字中间,虫这个偏旁已经不在了,黑蚁离你远去,剩下了什么?”
“义。”
“对,这就是生活……不,蚁这个字留给你的东西。仁义礼智信中的义字,你要好好地守住它,不要再对任何一种你认为比你低维的生物进行降维打击。”
“为什么?”我以为她不会问这一句了,但她还是脱口而出。
我得在耐心耗尽的一刻坚持向这样一位女士用我的专业用语说话,令人烦恼。
“我解释一下,自从人们可以用AI也就是人工智能技术虚拟现实中的场景,我们也就摧毁了我们对真实的信仰。我们自己也许就生活在虚拟的场景中。但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你要记住的是,我们之所以不能对我们以为比我们低维的生物随便进行降维打击,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譬如你,曾对之进行降维打击的那种生物,小小的黑蚁,你和它们谁生存的维度更高。各种生物所在的维度和它们已经进化到的算法层级很可能不是由生物的个头大小决定的。”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就转身急匆匆磕磕绊绊地离开了。
我又一次吃惊了。因为,她又回来了。
“你……?”
“教授,最后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能救我。因为,我听说你和外星人都有联络。他们说你一直和外星人在进行模糊的谈话。”
“我今天就是在和外星人进行模糊的谈话。和我一样,你也是外星人。”
“我……怎么会……你开什么玩笑?我可受不得这样的玩笑。”显然,她又一次被吓坏了。
“不是玩笑,”我说,“我和外星人是有过人们说的那种‘模糊的谈话’,但只进行了几次,就中断了。因为,就像我刚才对你讲的那样,如果外星人也有我们的烦恼,也有通过寻找我们了解宇宙的渴望,它们和我们就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们,我和你,对它们来说,也是外星人。”
“我还是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没关系,记住我的话。你的一生都在同各种各样的外星人进行‘模糊的谈话’,包括你的丈夫,包括黑蚁。”
“怎么这里也有黑蚁?”
她不说话了,但是我发觉,她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这么解释吧,”我说,“我也不怕吓住你了。如果人可以虚拟现实,更高一层维度的存在为什么不能虚拟人类和世界,由此想下去,除了宇宙的元点,谁都可能是虚拟的,你们之间并没有维度间的差别。我这么说你听得明白吗?”
她不说话。作为一个人,却正在进行第一次严肃的人类思考。而且,她的眼睛正在发生变化……这双一直为困惑、悲伤所充满、满含泪水的眼睛,正一点点变得清澈。
“呀,她本来有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我在心底叫起来。
2021年3月10日
(《芙蓉》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