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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寡头战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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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叶利钦也意识到了这个国家从1991年所开始的运行模式,此时已经难以继续维持下去——俄罗斯和中国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个民族的行事风格往往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没有任何“中庸”可言。十月革命,沙皇一家以及大批旧贵族、资本家都遭到了“肉体消灭”,这件事不过就是70多年前的事情,1991年以来种种失败的“改革”已经夺走了公众基本的生活保障和尊重,如果最终局势变得难以收拾,这一次底层积累的怒火未必会比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的前夕小到哪里去,届时会发生什么,恐怕谁也说不好。1998年的“8·17”卢布危机导致俄政府之前所做的所有抑制通胀的努力化为泡影,随着经济形势的急剧恶化,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形势也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对叶利钦来说,危机已经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上。

俄罗斯的政治方向随着一场金融危机开始慢慢调整了——政府开始要和寡头们拉开距离。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这个时候也在做他的布局,其余六大寡头对他而言,既是同盟军也是制衡者,在平衡被打破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面临的情况也变得微妙起来。

假如把其他六大寡头看作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同盟者,此时整个寡头联盟被削弱了。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叶利钦突然宣布辞职,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积累了极高威望的总理普京接任了总统,此后不久,普京便签署法令:永不追究叶利钦及其周围亲属此前行为的法律责任。这除了是对叶利钦辞职的回报之外,也意味着俄罗斯的大方向即将发生转变——否则没有必要做出这种承诺。

可如果把六大寡头当成是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制衡者的话,此时的情况对他而言则非常有力——原本七大寡头支撑起来的“寡头共和”体制开始难以为继。在未来,霍多尔科夫斯基将有可能成为寡头唯一的利益代言人,这意味着霍氏将迎来他权力的巅峰——“危机”和“机遇”往往都是并存的,无论是对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是对俄罗斯而言,都是如此。

为了将“危机”彻底转化为“机遇”,霍多尔科夫斯基开始在国外为自己寻找同盟者。直白点说,这一次他将把之前拓展人脉的游戏玩到极致,通过利益让渡,换得西方国家政府和资本集团对自己的支持。

已经属于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尤科斯公司从2000年6月开始,按照美国通用会计标准公布财政报表,并且聘请了麦肯锡公司作为顾问。所有这些改革措施都旨在最大限度“维护海外投资者的利益”[41]。到了2003年的时候,尤科斯高管中的外籍人员超过了50人,包括从美国PennzEnergy石油公司挖过来的CFO布鲁斯·米萨摩。这样一来尤科斯公司的控制权,很大一部分就被霍多尔科夫斯基作为投名状送到了海外资本手中;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的“诚意”,霍多尔科夫斯基成了俄罗斯第一个公布个人股份和合伙人股份的寡头。

每年他都会按照年报如期为华尔街的股东定期分红,当初在梅纳特帕银行破产当中受到损失的储户他也给予了补偿,在当时“强盗资本主义”[42]盛行的情况下,这种行事风格是不多见的。这种内外有别的态度意味着,此时霍多尔科夫斯基已经成为了西方资本的代理人。

石油保卫战

如果回顾一下历史我们会发现,其实俄罗斯的转变在普京出场之前,就已经开始了。1998年经济危机期间,时年68岁曾任俄外交部长的普里马科夫就任俄罗斯总理。比较有意思的是,普里马科夫与之后接任总理的斯捷帕申、普京都是出身于安全机构,由此也不难推测,普京上台并非是一个偶然。

1998年发生的“8·17”金融危机,使俄罗斯的社会经济发展的众多指标倒退了15~20年,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总额达3000亿“危机前”的卢布。整个国家陷入政治、经济、社会的全面危机之中。

普里马科夫就任俄罗斯的新一届总理后,直截了当地指出:所有这一切都是“1992年以来俄罗斯经济发展方针造成的必然结果”,是“自由主义者”的经济方针将国家带进了死胡同,私有化过程“从总体上导致了社会、国家和群众被洗劫、生产混乱和下降”。

与普京类似,普里马科夫就任总理也可以看作是临危受命。上任后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来安抚民众,求得政治稳定:加强国家对经济宏观调控的影响力,重点发展工、农业这样的实体经济,同时保护国内生产者的利益;向企业和地方政府施压,保证各类工资、退休金按时发放;然后以行政手段稳定金融和财政,使经济能够正常运行——这些手段其实就是在开丘拜斯和盖达尔的“倒车”。

由于这些果断的措施,俄罗斯的经济危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到了1998年10月,在普里马科夫一系列大刀阔斧的举措之下经济环境总算开始稳定了下来;1999年第三季度对比1998年甚至还上涨了10。8%;由政府起草、国家通过的1999年预算全部完成,这是90年代以来的第一次;同时,俄罗斯在没有得到任何外援的情况下,还清偿了60亿美元的外债[43]。在就任总理期间,普里马科夫还一直呼吁政府应该“毫不妥协地同经济犯罪和腐败现象斗争”。

所有的这些成就也意味着,这名老克格勃官员已经得罪了所有的势力——寡头、叶利钦总统的亲信以及西方国家的政府和财团。在8个月之后,迫于各方压力,叶利钦不得不宣布将普里马科夫解职[44],但是他的各项改革举措为后来的普京新政夯实了基础。

普京上台后,俄罗斯政府针对索罗斯等海外对冲基金,宣布冻结外汇兑换业务,终止偿还到期国债。除此之外,俄罗斯甚至还祭出了“核大棒”——普京本人在很多场合都曾说过: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条件并不是那么苛刻。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西方国家企图继续以金融这把“软刀子”切割俄罗斯,那么俄罗斯就可能使用武力这把“硬刀子”。这好比技术一般的人的电脑被黑客入侵了,如果你企图跟他斗法,那你必输无疑,但如果你拔掉电源插头,这一切就都无法进行下去。普京做的恰恰就是拔掉了“金融游戏”的“插头”,海外对冲基金因此遭到惨重的损失,其中老虎基金因此宣告破产。而美国政府在此之前,一直在支持对冲基金对俄罗斯的攻击,从美国的国家战略角度考虑,美国希望借助经济危机使俄罗斯陷入混乱,最终再次分裂并巴尔干化。因此,普京的这一举措同时也是对美国政府的一次反击。

加上之前的第二次车臣战争,美国人希望靠外部压力使俄罗斯巴尔干化的努力宣告破产。由此,美国开始更为热衷于支持俄罗斯国内的寡头,这样一来普京与俄罗斯寡头,或者说与霍多尔科夫斯基之间的战争就此开始了。

普京就任俄罗斯总统之后,很快就将矛头指向了寡头阶层。在2000年接受英国记者弗里兰采访的时候,普京就说:“那些有钱人不应当控制社会……寡头们不可以、也没有权力影响政府的决策。如果有人不喜欢这样,如果有人已经习惯了无政府主义,那我很抱歉,他们将必须遵守新的规则。”普京表示,“要把寡头作为一个阶层消灭掉”。

在这场针对寡头的“战争”中,强力机关成了普京最可靠的力量。从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发家史我们不难看出,任何一个寡头都经不住查。很快大量的证据就被汇集上来,俄检察院首先对最高调的别列佐夫斯基和古辛斯基提起了指控,两人因此被迫流亡海外,他们控制的金融业和传媒业被收归国有。随后石油大亨阿列克斯普若夫、工矿业大亨波塔宁先后被起诉(波塔宁正是“贷换股”计划主要的推动者)。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低调的霍多尔科夫斯基开始慢慢浮出水面,他一方面与流亡海外的别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面投入大笔资源和传媒资源来支持普京的反对派。在2003年底议会选举和2004年总统大选前夕,霍氏联合众多富豪计划在议会内组成自由派的多数派,要“推选自己的总理”,而霍氏则被富豪们推举为“合适的人选”。没过多久他又放出消息,声称将于2007年退出商界参加2008年的总统大选。

很多人就此认为,后来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其实是普京的“挟私报复”或者是单纯的权力争夺,然而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霍多尔科夫斯基手中的尤科斯公司的石油产量占了当时俄罗斯总产量的三分之一,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则是美国资本在俄罗斯的代理人。

霍多尔科夫斯基在被捕前夕曾宣称,尤科斯公司将与西伯利亚石油公司进行合并,如果这个并购案得以成功的话,那么这家新的石油公司将成为世界上第四大石油公司,完全控制俄罗斯的石油产业。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承诺,新公司40%的股权将卖给美国的德士古公司,这样一来就等于说俄罗斯一半的石油出口,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这件事情动摇的不仅仅是哪一届政府,而是整个俄罗斯的国家根基。

到了这一步,事态已经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2003年10月25日,霍多尔科夫斯基的私人飞机在诺瓦斯别克机场机场准备加油时,俄联邦安全局的警察突然出现,宣布对霍多尔科夫斯基进行逮捕。

很快检察机关就对霍多尔科夫斯基提起了公诉:俄罗斯税务机构查证了从1998年到2003年期间,尤科斯公司总共逃税1500亿卢布,约合50亿美元,此外霍多尔科夫斯基还涉嫌侵占国有资产、伪造公文、诈骗等罪名。在法庭审判时,对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判决书长达1200多页,前后一共宣读了12天。

被捕之后,霍多尔科夫斯基对俄罗斯的控制力也随之显现了出来。他的商界合作伙伴和政府同盟者很快就做出反应,不久之后总统办公厅主任沃洛申向普京递交辞呈以示抗议;同时,杜马会议上大量的议员对这件事也大加指责;商界则在金融市场上给了普京一个“下马威”,在霍氏被捕后的第一个股票交易日,股指平均下跌了十个百分点……如此种种,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看出霍多尔科夫斯基对俄罗斯的影响力达到了何种程度。

在霍多尔科夫斯基被逮捕后,埃克森美孚公司、雪佛龙公司以及德士古公司马上宣布中止和尤科斯的谈判。美、英等国政府也纷纷就此事对普京大加讨伐,这进一步印证了霍多尔科夫斯基是西方资本在俄罗斯最大代理人的事实。

而普京这次的表现和在第二次车臣战争时一模一样,他的回应是“没有和商界对话的打算”。同车臣战争一样,这场寡头战争俄罗斯同样没有输的本钱——假如车臣最终独立,那么俄罗斯将失去整个高加索地区,整个国家将因此陷入动乱;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石油领域的布局如果按计划走下去,俄罗斯的石油命脉也将掌握在外国资本手里——而石油是俄罗斯重新翻盘恢复国势的最大本钱。

普京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底气,同时向外国政府、跨国企业和本国的官僚集团、寡头集团等抱有如此强硬的态度,除了强力机关的忠诚之外,还是因为有强大的民意作支持。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后,普京的民意调查支持率一路上升到80%,很多老百姓认为普京是“当代俄罗斯最伟大的领导人”,他的排名甚至在斯大林之前。也正是依靠广泛的民意支持,普京在2004年赢得总统大选,得以连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只能说在危机面前,只有最朴素的利害认定,才是最根本的正义,一切的程序和原则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有意义。当你的孩子在冬天由于没有暖气只能抱着电视机取暖,而电视里面的人正在扬扬自得炫耀自己奢侈的生活和不着边际的理念时,普通人也只能从最简单的利害得失来决定自己的选择。

在俄罗斯私有化的狂潮中,莫斯科一度面临断粮的危险,很多住宅区整整一个冬天无法得到供暖。寡头们对经济资源的彻底垄断,使得他们的权力事实上不受任何约束,这种情况下,市场经济理论上的“合理竞争”、“资源合理调配”在现实中根本无从实现。

到2004年,虽然普京已经对国内经济进行了大量调整,然而国有企业经过反复恢复,它的产值也仅仅达到了俄罗斯GDP的25%,而俄罗斯政府的税收,几乎全部来自于这“25%”,这意味着占GDP总量75%的私人企业对于国家几乎没做任何贡献。

2005年霍多尔科夫斯基最终被判刑,包括尤科斯公司在内,他名下的一部分石油公司和银行以拍卖的方式重新收归国有。当年一季度通过追缴尤科斯公司的偷逃税款,让整个国家的调整盈余大幅上扬,这就可以看出寡头对国家实力的侵蚀达到了什么程度。

很多为霍多尔科夫斯基开脱的文章,都无法否认这一点,然而他们往往把这归咎于苏联末期以及俄罗斯的法制不完善、体制存在漏洞,由此得出结论——霍多尔科夫斯基是时代的悲剧。这个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这就好比我们不能因为主人忘了锁好房门,就认定窃贼偷窃不是犯罪而是“悲剧”。

软硬皆施,结束“战争”

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抓之后,普京在与寡头的战争中算是大获全胜。而每一场战争在它爆发之后,决策者就必须想好要如何结束它。

恰好在这个时候普京得到了他想要的“落地”的机会。2005年的3月17号,被称为俄罗斯“私有化之父”的丘拜斯在从家中到公司的路上遇到了袭击,但是所幸性命无碍,两天后实施这次刺杀的退役军官克瓦奇科夫被安全部门逮捕,被捕后克瓦奇科夫声称他的动机是因为对丘拜斯所作所为的长期不满。这一刺杀事件被曝光后,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公众们普遍都对科瓦奇科夫抱以同情,而把愤怒的矛头统统指向了以丘拜斯为首的俄罗斯富豪、寡头及其支持者。整个社会舆论因为这个引爆点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人们要求对多年来通过私有化运动大发横财的寡头们进行彻底的清算。

面对公众的愤怒,寡头集团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压力,对普京来说让这场“战争”结束的机会终于到了。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在你大获全胜之后,你可以进三退二,但是当你处于不利情况的时候,你必须寸步不让:现在主动权已经完全到了普京手里,所以做适当的退让也就可以接受了。8月24日,也就是丘拜斯遇刺的一周后,普京接见了已经被煎熬了一个礼拜的商界代表。在这次见面会上普京表示,要“稳定所有制关系”,“不对所有制进行重新划分”,并且“建议”将之前私有化运动中相关违法活动的诉讼时效期从10年缩短为3年——普京由此释放出了他的信号,俄罗斯拒绝寡头政治,但并不会排斥富人。这一举措在近期的乌克兰危机中得到了回报,欧美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和低油价打压后,俄国内并没有如美国所期望的那样,出现富商对普京进行逼宫的场面。相反,不少富豪将海外的资产转移回俄罗斯,以此来表示对普京的支持。

最终,俄罗斯政府掌握了石油、天然气资源的控制权。而与此同时,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又送给了普京一份大礼——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油价由此应声而起。

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后,普京对俄罗斯国内的这些海外代理人有了清醒的认识,很快俄罗斯就开始通过立法打击外国代理人。

2012年7月,俄总统普京正式签署了《非营利组织法》修正案,法案在当年的11月正式生效。新方案要求在俄境内活动的“非政府组织”“非营利组织”必须公布自己的资金来源,那些接受国外资金及其他财务资助并参与俄境内政治活动的独立法人、非营利组织将被明确登记为“外国代理人”——这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个组织是在拿谁的钱;同时,新法案还规定,要建立履行外国代理人职能的非营利组织名录,作为“外国代理人”的非营利组织需接受监督,其获得的国外资助数额、资金支出与使用情况应向有关部门通报。此外,为了明确责任,法案要求非营利组织在各种媒体发表的资料应标明发布者。新法推出之后,遭到了俄部分知识分子和媒体从业者的大肆声讨,他们称这是“民主的倒退”;另外一方面,在绝大多数的普通群众中却是一边倒地支持普京[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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