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 附钱氏家难(第4页)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
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祥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
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时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愈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得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夏彝仲幸存录云:
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
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
钱谦益侍郎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仍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
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兹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
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肆贰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
及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稾「东皋草堂歌」序云:
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
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傥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双文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郎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兹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皕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傥能搔着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徧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沈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凉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傥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专名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陆叁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颍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陆「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幙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朵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五古及本文第叁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朵,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见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迻录之于下。其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