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阴霾(第1页)
春之阴霾
随着春天的来临,麻烦也接踵而至。塞克斯顿家对人说他们的房子都要被兔子啃光了。孩子他爹有一阵深感绝望,毫无预兆地买了把枪。他知道地主老爷视兔子为天赐的食物,不会容许他射杀;可他在天气转凉的第一天早上,还是顶着晨光冲出了家门。起初,他不过是吓唬一下这些小畜牲,结果把安那贝尔引来了;后来,使用武器激起了他的血性,他开始肆意射杀这些长毛畜生,打了八九对带回家。
乔治对父亲此举完全赞同,甚至还觉得挺有趣;不过,他倒是完全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也并没有鼓动他父亲。他说搞不好会有麻烦,他们可能会失去农场。这让他有点忧心忡忡的,毕竟到时候他们一家还得四处找住的地方。但是,他刻意不去想真有这么一天会怎样,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就这么着磨坊和安那贝尔之间结了仇。后者可是很心疼自己的兔子。
“说它们是害虫?!”他道:“我可只知道一种害虫,就是能说话的那种!”于是他开始主动阻挠、袭击那些猎兔子的人。
差不多就是这段时间,我开始和他渐渐熟识起来。所有人都讨厌他,在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看来,他就像个林间恶魔。有些被他抓去蹲班房的矿工还发誓要找他报仇。但是我却觉得他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他强烈的气势、无穷的活力,以及黝黑、阴郁的面庞都深深地吸引着我。
他这人有个观点:所有的文明都是粉饰过的烂蘑菇。他厌恶一切文明的痕迹。至于我为什么能赢得他的尊重,全是因为有天下午我跑到林子里,被他看了个正着;那时我正在观察一堆蛆虫在一只死兔子身上忙活。由此引发了我俩关于生命的讨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论者,他蔑视宗教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学说。他的日常就是睡觉、做些精巧的陷阱防备黄鼠狼和人类、组装猎枪,或者不太熟练地养护林子、砍树、劈成木材或供给府里使用,以及种些小树。他但凡思考,就总会想到人类的堕落——变成如今这样的愚蠢、懦弱、腐败的德行。“学会做好动物,正视你的动物本能。”是他的座右铭。因为这些想法,他的内心深处很不快乐——然后,他让我也变得很悲摧。我觉得他有种天赋,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不快,所以我才会对他亲近起来。他对我的态度就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对着自己纤弱的儿子。我注意到我俩交谈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或膝盖上。但与此同时,他也会问我问题,会把自己的想法攒起来说给我听,而且会如同任何守护者一般信任我的见解。
四月初的一个黄昏,我爬到采石场的林子里,想找安那贝尔。结果在林子里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所以我出了林子,顺着厨房花园那老旧的红墙,走过主道,一直走到路边高高耸立在河岸之上、已经破败不堪的教堂。浓密的树木形成了一条阴森的通道,走在其间,能让趁着正午赶路的人都心生惧意。就在这一段,河岸边高大的树木突兀地笼住了其下蜿蜒小路上的一切;阴影遮蔽下,府里这座朽烂的教堂黑暗、阴郁地压在旅人瑟缩的头顶。
通往教堂墓地的草径上堆满了腐烂的树叶。教堂已经完全荒废了。在我走近时,一只猫头鹰轻柔地自黑色的高塔飘出。教堂入口处都被荒草没过了,门后堵着石像碎块和垃圾。我费了点力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暮色中,教堂里的长凳横七竖八地倒伏着;祈祷书从架子上悬在半空里,书页散落在地板的尘土和瓦砾中,被老鼠和鸟类撕成了碎片。屋顶的阴暗处传来鸟类厮打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在塔楼的上方悬挂着一只大钟。我蹲下身,从杂乱的鸟毛、破碎的鸟巢和死鸟的残尸间拾起一块石膏碎片,扔向了上方的穹顶。碎片击中了大钟,大钟微弱地发出“咚”的抗议声。耳畔能听到许多鸟发出的沙沙声,如幽灵一般。我又击响了大钟,头顶有黑影发出尖利的叫声移动着,有东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我不由得在这漆黑、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地方战栗起来,快步奔出了门。等看到头顶的天空闪动着的最后一缕晶莹亮光,和紫杉背后残阳最低处的红色,我才攥紧了双手,既感到放松,又感到喜悦。我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间传来画眉和乌鸫嘹亮的歌声。
我晃到墓碑处,它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的府邸。那里,巨大的窗户洒出黄色的光,照在石板铺就的庭院和那洼小小的鱼池上。一条石阶从墓地向下通到中庭,石阶两侧的灰色石柱早已坑坑洼洼、千疮百孔、爬满了苔藓,但柱身却依然骄傲地保持着优雅的弧度。石阶被藤蔓和蔷薇枝条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通行。在石阶往下一半的转角处是块大大的供人驻足的方形平台,周围拢着一圈蕨类植物。
府邸背面有一只孔雀仿佛是受到了惊吓,扑扇着翅膀从平台飞到了中庭。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地面上响起——不是安那贝尔又是谁。我吹了声口哨,让他知道我来了。安那贝尔一路穿过挡路的蔷薇枝丫走上石阶。孔雀扑腾着飞过我的头顶,落在一尊躬身而立的天使颈部。这天使已经朽坏了,看着粗糙黝黑,早已不再为露茜的逝去[1]而悲伤;他也已经死去了。这大鸟弯曲着妖娆的长颈,四处张望。然后,它抬起头,叫了起来。声音撕裂了黄昏暗沉的肃穆。枯黄的草似乎都躁动起来。我能够想象到在草的下面正在苏醒的樱草花和紫罗兰因为恐惧而大口地喘息。
安那贝尔看着我,笑了。他朝着孔雀点点头,道:
“瞧这该死的玩意!”
大鸟再次抬起长着翎子的脑袋,叫了一声,一边笨拙地迈动丑陋的双脚转了个身,向我们展示它那丰厚的尾羽,那羽毛仿佛闪耀着五颜六色的星星,照亮了它脚下天使低垂的脸庞。
“傲慢的蠢货!瞧它那德行!它也要站在天使的头顶上,以为这是供奉虚荣的牌位吗!这就是女人的灵魂——也可能,这就是魔鬼。”
他沉默了片刻。于是,我们俩都看着这只大鸟在暮色中在我们眼前不安地动来动去。
“这就是淑女的灵魂,”他道:“千真万确。这该死的东西,居然踩在那破旧的天使头上。我真想拧断它的脖子。”
那鸟又尖叫起来,两脚笨拙地挪动;它的喙伸向我们,似乎在嘲笑我们。安那贝尔捡起一块草皮扔向它。
“滚开,鬼叫什么!老天!”他大笑,“听到那种聒噪,”他用脚跺了跺其中一块坟墓,“这下面指不定有多少颗心疼得发拧呢。”
他又从一座坟墓上踢下一块草皮,扔向大鸟。孔雀扑棱着翅膀掠过一片坟茔,落在了下面的平台上。
“看哪!”他道:“这卑鄙的畜生玷污了那尊天使。女人就是这德行,我跟你说,都是些爱慕虚荣、咋咋呼呼、乱嚼舌根子的。”
他在一座坟墓的拱顶上坐下,点燃了烟斗。不过,还没抽两口,烟斗就灭了。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心烦意乱的样子。
“这座教堂已经破败了。”我道:“我觉得可能很快全国都得是这个样子——教堂的墓地都要被孔雀给占了。”
“是啊。”他嘟囔着,根本没留意我说了什么。
“石头很凉。”我说着,站起身。
他也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很累的样子。天色已经很暗了,只有东边升起的圆月是亮的。
“今晚真舒服。”我道:“你有没有闻到紫罗兰的香味?”
“嗯。月亮就像个有了身孕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几个月了。”
“你呀,”我道:“没什么事能让你感觉兴奋,是吗?”
“兴奋?不,这种老旧破败的地方有什么可让人兴奋的!都烂光了!哦,我的天哪!我就像座完好的房子,建成了,完工了,却空置在那,只能一天一天地垮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苦涩地笑了笑,道:“过来坐下。”
他领着我来到北门处的一处座位,这里位于两排长凳之间,很黑,也很安静。我们俩坐下来,他把枪小心地放在身边。之后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思考。
“出了什么事?”最后他开口道:“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大学念的剑桥——我父亲生前是个牛贩子,曾经做得挺大,不过死的时候已经破产了,那时我还在念书。我没有毕业。他们劝我做个牧师,我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