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颠锅(第1页)
正值立冬时节,“根脆土将冻,叶萎霜渐浓。”
京师地寒,冬月无时新菜蔬,上至宫禁,下及民间,家家户户采买收藏,以充一冬食用。
之前在宫里摆摊时,便见满载冬菜的太平车骆绎驶入宫中。
市井。。。
雨季过后,暑气渐退,巷口那株桃树的花瓣早已落尽,枝头挂上了青涩的小果。清晨薄雾未散,吴记饭馆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已有老人拄着拐杖在门口踱步,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上个月义诊时吴铭亲手写的饮食方子。他见门开了,忙迎上去,声音微颤:“吴先生,我按您说的吃山药小米粥,夜里不咳了,可这两天心口发闷,是不是……该换方了?”
阿满正扫着门槛外的落叶,听见动静便放下帚子,请老人进屋坐下。她搭脉片刻,又细问夜寐与饮食,转身去厨房端来一小碗莲子百合羹,另附三片晒干的佛手片。“不是病重,是秋气躁,肝气不舒。”她温和道,“每日煮水泡佛手,喝两杯,再吃这羹,三天就好。”
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苏兰从后院晾场回来,肩上还搭着一条湿布巾,笑问:“师姐,你如今看病比师父还细。”
阿满摇头:“我不是看病,是听人说话。很多病,其实藏在‘我没儿子来看我’‘老伴走后锅一直冷着’这些话里。”
这话传到厨房,吴铭正在教新来的两名学徒熬“安神胶”。这是一种以驴皮、红枣、龙眼肉慢火熬制的滋补膏,专为长期失眠、气血两虚者准备。他一边搅动铜锅,一边道:“做食医,先要学会等。等一个人开口,等一锅汤出香,等一颗心慢慢回暖。”
少年如今已不再叫“少年”,大家都唤他陈实??是他自己取的名字,取“诚实面对”之意。他站在灶台旁揉面团,手法娴熟如老匠。今日他要做的是“宁心饼”,用黑芝麻、核桃仁、蜂蜜和少量远志粉调制,专供焦虑易惊之人。他将面团分成十二份,每一份都轻轻拍打三下,像是在安抚某种看不见的痛楚。
“你也曾七天不吃?”一个年轻学徒忍不住问。
陈实点头,手上不停:“那时候觉得,活着就是拖累别人。直到喝了那碗粥,才知道有人愿意为我熬那么久的火。”
学徒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在户部当差时,见过灾民领粮,抢得头破血流。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贪,现在才明白……他们不是贪,是怕。怕这顿吃了,下顿没有;怕今天活着,明天就没人记得。”
吴铭听了,只淡淡一句:“所以我们的饭,要让他们吃得安心。”
午后,李承安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朝廷已在三个重灾区试点设立“食医站”,并请吴记派两名弟子前去主持三个月。信末附言:**“火种已播,望君遣徒。”**
当晚,众人齐聚堂前议事。阿满主张派苏兰去西北??那里刚经历旱灾,百姓脾胃虚弱,正需调理;沈厨子则推荐陈实去西南,因当地瘴气重,忧郁成疾者众,他的经历或能救人于无形。
吴铭未立即决断,反而提起十年前一段旧事:“那时我随张供奉北上,路过一处废村,全村只剩一个瞎眼老妇。她蹲在灶灰前,手里捏着半块冷饼,说:‘我每天蒸一碗饭,摆在我儿的位置上。我知道他回不来,可我不摆,就觉得他彻底没了。’”他停顿片刻,“有些地方,缺的不是饭,是仪式感。是让人相信,还有人等着你回家吃饭。”
于是定下:苏兰赴西北,陈实往西南,各带一名学徒同行。临行前夜,吴铭亲自为二人整理行装。他在苏兰的包袱里塞了一小瓶“回阳膏”,又交给陈实一枚铜铃??那是当年救他时挂在床头的物件,摇一摇,声音清越如泉。
“若遇极端虚脱之人,可用膏点舌;若有人不愿进食,就摇铃。”吴铭说,“声音能唤醒记忆。有些人忘了怎么吃饭,但还记得某个清晨,有人摇铃喊他们起床。”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明,孩子们列队送行。苏兰背着药箱,腰间玉符轻晃;陈实肩挑担子,一头是灶具,一头是干粮。他们走过芝麻田边的小路,身影渐渐融入晨雾。吴铭立于门前,直至再也看不见。
几日后,江南商会会长再度来访,这次带来的是图纸??他要在各地商栈旁建“食坊驿站”,统一悬挂“吴记分灶”匾额,由本地厨师轮训上岗,专为孤寡残弱提供低价营养餐。他还提议成立“炊经堂”,将吴铭多年积累的饮食疗法编纂成册,刊行天下。
“师父,我想让每一座城,都有您这一口锅的味道。”他说。
吴铭翻看图纸良久,终于点头:“可以,但有三不准:不准收穷人的钱,不准让官府插手日常运营,不准忘了每月初一免费义诊。”
会长郑重应下。
然而,变故忽至。
某夜,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劈中巷尾老槐,火势借风蔓延,竟烧到了隔壁染坊。浓烟滚滚,火舌舔舐墙壁,眼看就要吞噬吴记。沈厨子带着众人抢运药材与《炊经》原本,阿满组织孩童撤离至安全处。危急之际,数十人冒雨赶来??有曾受诊的老妪,有常来喝夜粥的流浪汉,甚至包括当年被吴铭救活的街头混混。他们提桶接龙,踩梯泼水,硬生生将火势挡在墙外。
待火熄天明,众人浑身湿透,却无一人离去。老琴师颤巍巍拨动断弦,奏起一支古调;流浪汉默默蹲在灶前,生火熬粥;连那个曾说“给我钱,饭吃不下”的男子,也端着一碗热汤,递给瑟缩的孩子。
吴铭站在廊下,望着这群人,久久不语。最后,他走进厨房,取出珍藏多年的陈年花雕,打开三坛,倒入大锅,加入枸杞、桂圆、生姜,熬成一锅“暖心酒茶”。他亲自盛满十数碗,一一递出。
“这不是谢礼。”他说,“这是同锅饭。咱们今晚,一起守灶。”
此事传开,连京中御史都上奏称奇:“一饭馆竟能聚民心若此,非术也,乃德化之极。”皇帝朱批:“准其设‘民间食医总堂’,赐银三千两,许自择地而立。”
消息传来那天,张供奉竟也悄然现身。他依旧背着布囊,鬓发更白,眼神却依旧锐利。他没多言,只将一卷羊皮地图铺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百余个村镇,皆是战乱频仍、饥荒反复之地。
“这是我十年行走所记。”他说,“哪些地方容易饿死人,哪些村子最缺医少药,哪些老人独居无人知……都在这里。你们若真要把‘食医’做成事业,就得去这些地方扎根。”
吴铭凝视良久,忽然笑了:“你这是要把我的徒弟们,撒到天南地北啊。”
“种子不落地,怎么生根?”张供奉反问。
于是,新一轮派遣开始。不再是两人三人,而是十人一组,分赴各地。他们带着统一的蓝布围裙、铜铃、玉符,以及一本手抄《炊经?心法篇》。每到一地,先访孤老,再查饮食结构,然后开灶试膳,逐步建立“食医点”。
半年后,第一份反馈送回。
西北苏兰来信写道:“此处风沙大,百姓常患肺燥咳嗽。我依师父法,用雪梨、川贝、糯米炖盅蒸食,辅以胡麻粥养胃。更有牧民妇女产后体虚,不肯进补,恐浪费粮食。我便说:‘你不吃,孩子就没奶喝。’她闻言流泪,终肯进食。今已有六村设点,村民称我们为‘暖锅娘子’。”
西南陈实的信则更为简短:“这里有座寨子,三年前遭匪劫,幸存者皆不愿开口。我每日摇铃,熬茯苓粥,放在各家门前。七日后,有人开门接过。半月后,有个孩子问我:‘叔叔,明天还有甜粥吗?’我说有。他笑了。昨夜,全寨聚于广场,共吃一顿团圆饭。他们请我留下,说我是‘找回声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