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赵官家三请无名氏(第1页)
吃罢点心,欧阳修继续面陈公务。
既假借奏对之名而来,自当全其仪程。
奏事毕,告退出殿,在内侍的引领下回翰林院当值。
独坐玉堂,欧阳修不禁轻轻叹气。
官家无意强召吴掌柜入禁,此诚。。。
夜雨初歇,檐角滴水声如更漏,敲打着青石板上的旧梦。吴铭坐在灶前,手里摩挲着那根乌木拐杖,杖头已被岁月磨得油亮,映着炉火泛出温润的光。他闭目听着厨房里细微的动静??米锅微沸,豆豉在油中轻爆,沈厨子切姜丝的声音细密如春蚕食叶。这些声音,比任何钟鼓都更能告诉他时间的流转。
阿满站在院中,正教那群蒙汉孩童辨识晒干的香料。女孩名叫苏兰,是其中最灵慧的一个,她捧起一把紫苏叶,凑近鼻尖嗅了嗅,忽然抬头:“先生,这味儿和去年的不同,少了一分涩,多了一缕甜。”
阿满点头,眼中掠过欣慰:“你闻对了。今年雨水足,紫苏长得好,阳气也旺。咱们做药膳时就得减量,不然容易伤阴。”
孩子们围坐一圈,认真记下。他们已不再是当初只会哭闹的孤儿,而是能掌勺、能问诊、能背《本草纲目》开篇的小“食医”。吴记的灯火,不仅照亮了他们的胃,也点燃了心。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急而不乱,停在饭馆门前。一个披蓑戴笠的男子翻身下马,摘去斗笠,露出一张风霜刻痕的脸??正是多年未见的张供奉。他肩上依旧背着布囊,只是颜色更旧,边角已打了补丁。
“我还以为你要在北境待一辈子。”吴铭起身迎他,语气平淡,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北境的人需要我,可你也知道,老卤断不得火。”张供奉笑着走进来,将湿透的外衣挂在门边,“况且,我带了个病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缓缓被人扶下一位少年,面色青灰,四肢僵直,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双眼紧闭,唇角却微微颤动,似在梦中咀嚼什么。
“饿的。”张供奉沉声道,“不是三天两日,是整整七天粒米未进。胃脉几近闭绝,若非我途中以针刺足三里强提阳气,人早没了。”
阿满立刻命人腾出偏房,铺好厚褥。沈厨子飞快熬起稀米油,加微量盐与焦山楂粉??这是吴记救饥的老法子。吴铭亲自守在床前,伸手探其腕脉,指尖触到的那一瞬,眉头微蹙。
“不只是饿。”他低语,“他是不愿吃。”
张供奉点头:“他在战乱中亲眼看着父母被乱兵拖走,自己躲在死人堆里活下来。从那以后,再没主动吃过一口饭。他说,活着没意思,吃饭是浪费粮食。”
屋内一片静默。窗外风吹芝麻苗,簌簌作响,仿佛天地也在叹息。
吴铭站起身,走向厨房,打开最深处的陶坛??那是专为极虚之人备下的“回阳膏”,以老母鸡骨髓、黄芪、人参慢炖十昼夜凝成,平日连徒弟都不许看一眼。他舀出一勺,混入温粥,又轻轻撒上些许炒香的芝麻碎。
“芝麻虽小,却是五谷之精。”他对众人说,“它不张扬,埋在土里也能发芽。这孩子心里黑着,那就给他一点光,藏在饭里。”
他端碗进屋,坐在少年床边,不急不缓地说:“你不吃,我不逼。但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少年睫毛轻颤,似有听意。
“从前有个少年,也像你一样,觉得世上没人懂他。他爹娘死得早,靠捡剩饭活命。有一年冬天,他饿倒在一家饭馆门口,掌柜的把他抬进去,喂了半碗热粥。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你为啥不让我死?’”
吴铭顿了顿,继续道:“掌柜的说:‘因为你倒下的地方,正好挡着我的门槛。我要搬开你,太费劲。不如救你一命,省力气。’”
屋里有人轻笑,少年嘴角竟也抽动了一下。
“后来呢?”他哑声问,声音像锈住的铁链。
“后来啊,那少年就在饭馆留下来,天天洗碗、劈柴、学做饭。十年后,他成了掌灶的人。再后来,他才知道,当年掌柜根本不怕门槛被挡??他是特意留他在身边的。”
少年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
吴铭递上粥碗:“这碗饭,不是施舍,是邀请。你要是愿意,就当是来赴个约。”
少年颤抖着手接过,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吃到第三口时,眼泪无声滑落,滴进碗里。
那一夜,他喝了整碗粥,还额外吃了半个蛋烘糕。第二天清晨,他主动走到厨房门口,低声问:“我能……帮忙择菜吗?”
张供奉看着这一幕,久久未语。临行前,他对吴铭说:“你治的不是病,是心结。”
“心结也是结。”吴铭答,“结开了,饭才能吃得下。”
数日后,少年渐渐开口说话,也开始学习辨药、切菜。他话不多,但做事极认真,尤其擅长揉面??力道均匀,不急不躁,像是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化作了手底的节奏。苏兰常悄悄给他塞一块糖渍梅子,他接了,不说谢,只低头抿嘴一笑。
春天悄然降临,巷口的桃树开了第一朵花。吴记门前挂起了新告示:“食医义诊日,每月初一,免费为贫病者配膳问疾。”消息传开,城南城北的老弱病残纷纷前来。有人咳嗽不止,有人胃痛多年,有人因丧亲而茶饭不思。吴铭带着弟子们一一问诊,依体质调配饮食,或温补、或清泻、或以情动食。
一位失明的老琴师拄杖而来,说只想尝一口记忆里的味道。吴铭认出他是十年前常来听曲的客人,便亲手做了一碗莲藕猪骨羹,配上一小碟腌脆笋。老人喝了一口,突然泪流满面:“就是这个味儿……我女儿最爱吃这道菜,她走那天,我还答应给她带回一碗。”
吴铭默默添了一勺羹汤:“您以后每月都来,我给您留着。”
老人颤巍巍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支断弦的古琴:“这是我女儿的遗物,送您。不是报恩,是托付。”
吴铭收下琴,挂在厨房墙上。从此每逢雨夜,沈厨子总说听见琴音袅袅,不知是风穿梁柱,还是旧魂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