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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挑衅一般看着明绰:“长公主可会将臣的奏本转呈陛下?”
明绰抬了抬手,侍立在一旁的任之会意,立刻下去接过了陈缙手中的上书,送到了她手里。
明绰接过来,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拆开了上书的封套。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其实本来就没人敢说话,但在这一瞬间,好像连呼吸声都一起停止了。明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陈缙的上书,低下头扫了一眼,第一反应竟然是,真让袁綦说对了。
她那些小把戏瞒不过御史台的眼睛。陈缙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鱼先生的画是怎么卖的,卖了多少钱,卖给了什么人,甚至这丹青手与姜川的勾结也写得明明白白——连明绰都只是疑心这一层,从来没去查证过。
明绰两眼就扫完了上书,垂下眼,又看了一眼阶下。陈缙满面怒火地看着她,昂着头,像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蛇。桓廊也打量着,一副伺机而动的神情。一旦明绰对这封上书做什么,或是拒绝转达,他就会像见了血的猛兽一样,咬死她的罪。袁綦很紧张,紧张得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让明绰觉得好笑。但还有一些去过公主府、买过画的人,比他更紧张。姜川的官阶没那么高,站得后,也不知道他是以为陈缙查不到他头上,还是仗着长公主,倒是一脸跟他没关系的神情。
明绰把所有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重新把上书卷起来,把封套套回去,平静道:“我会转呈给皇兄的,御史中丞等陛下圣裁吧。”
她是这个反应,反而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缙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然后便是深深的不信任,整张脸绷着,两条很深的纹路从鼻翼边蔓延下来,让他看起来更为愤怒。他从地上起来的那一刻,明绰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这个人还真是如萧盈所说。不党不群,刚直勇烈。
明绰抬起眼睛,最后扫视了一遍阶下群臣:“复有奏者乎?”
再无一人敢言,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笏板。唯有袁綦满面担忧,看着她。明绰昂起头,切断了与他的视线相接,如常宣布:“退朝。”
她知道重臣今日无论如何一定会去求见萧盈,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一下朝,明绰就头也没回地摆驾要回上阳宫。走之前,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陈缙的上书交给了任之,让他一起拿回含清宫去。
袁綦一副想要跟她谈谈的样子,明绰也没有给他机会。
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朝中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长公主跟驸马吵架,气得连夜回宫告状一事,袁綦应该挺没有面子的。明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理解明绰真正气的东西,道歉也不过是言不由衷,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损了颜面之后更深的恼怒,那就更火上浇油了。反正都不是明绰想听的话。
她更不知道的是,她又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明绰自认她和崔庆英还是不一样的——当然,她没有因为崔庆英的通奸而鄙薄过这个人,她知道当时崔庆英的无奈。世家权贵之间的婚姻往往是利益的媾和大过感情,崔庆英就是被困在这种婚姻里面,她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
明绰知道自己不一样,就是因为她还有选择。无论当时嫁给袁綦,有多少感情的成分,又有多少利益考量的成分,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抉择。不错,如今时过境迁,她与大将军已经走到了势成水火的地步,与袁綦过不下去才是情理之中。可是明绰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似乎这就证明了,她与袁綦之间只有熙熙利来。
可这不是真相。她心里有他。
更何况,两个儿子接连婚姻不谐,袁家的名声已经岌岌可危。大将军就算还能保住他的权势,这样的人家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袁綦日后能不能再娶且不要说,小辈们定是难说好人家了。袁识也快要到娶妻的年纪了。
可是难就难在,这点感情虽确然地存在心间,却实在算不得太多。袁綦无论如何都排不到她心里最前面的位置。她曾经不是这样去爱萧盈的,更不是这样去爱乌兰徵的。但轮到袁綦的时候,她能给的爱就是只有这么多了。
明绰跟崔庆英不一样,她也不想有意地折辱袁綦,所以她一直维持着与萧盈之间止步于兄妹的关系。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萧盈陪着她,她跑了;萧盈病重的时候,她又从燕奴身边跑了一次……明绰依然是忠于袁綦的妻子,但这种忠贞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像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她是在怜悯萧盈命不久矣吗?是怕他心气散了,所以想给他一点儿支撑的指望?还是她仍想利用感情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点的权力,一些关于未来的保障?
明绰极力地想用这些理由来开脱她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向萧盈靠近,直到那天晚上听到萧盈假设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们还能在一起,她就又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如果在一人身上已经耗尽了一生的时间,怎么怨、怎么恨都无法割舍,走了那么远,都还是要回头,却又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她也真的不知道还能对另一个人说什么了。
明绰在回去的路上就命人去召裴贵嫔,把建安王抱到上阳宫去。袁綦果然又递了帖,想到上阳宫见长公主,但被明绰借她要见建安王为由推拒了。他没有死缠烂打,宫里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到底是有多黯然,连阴青蘅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的不忍,欲言又止地想对明绰说什么:“长公主……”
明绰只当没有听见,在心里盘算着含清宫那边会是什么情形。陈缙的弹劾可大可小,萧盈不会太在意她纳贿受财这种事,但她若太有恃无恐,甚至封禁言路,表现出架空皇权的企图,萧盈恐怕还是会不高兴的。所以她就让他们去说,让他们骂,骂得萧盈觉得他们就是在欺负妹妹,这事儿就过去了。
“你亲自去含清宫盯着。”明绰嘱咐了一句,任之与阴青蘅自有默契,有什么事情,他会及时通个信的。阴青蘅闻言微怔,但马上收起了方才的那份欲言又止,应了一声喏,下去了。
明绰这才允许自己露出了些许的失神,闭了闭眼,极力想要抹去阴青蘅去打发了袁綦以后回来看着
她的那个眼神。她知道她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她对袁綦太不公平了。可是他在她的生命里,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第174章
裴贵嫔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崇安公主也跟在她身后。明绰伸手把萧稷从裴贵嫔手里抱过来,萧玉襄就沉默地看着,也不给姑母行礼,眼神充满了敌视。
当初萧玉襄受了母亲的指使,骗了病中的父皇,虽说后来萧盈没有太追究,但毕竟对她心生芥蒂。谢星娥被废以后,崇安公主亦被强令迁居别宫,萧盈就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个女儿。
萧玉襄已满了十岁,让别人来抚养她也不会认别人做母亲了,可是真要没人照料,也是可怜。明绰不是没有关心过她,但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对姑母的仇恨,觉得母亲有今天都是姑母害的,并不愿意领长公主的情。
这些日子里,是裴贵嫔不忍心公主和亲弟弟分离,所以常将她接到身边。崇安公主对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裴贵嫔也不计较,还是时常关心她的起居生活。
“你也当真是以德报怨。”
明绰只当没看见那孩子的敌意,一边哄着怀里的萧稷,一边让裴舜英坐。裴舜英微微屈膝,对长公主行了个礼才坐下,对明绰这句夸赞,她也只是浅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萧盈会把萧稷交给裴舜英照料,一方面,是废去了敬夫人之后,她就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弥补她失去了儿子萧稚的遗憾。明绰当时提出来过,这种丧子的痛苦是弥补不了的,尤其等裴舜英知道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意外,而是死在了谢星娥手里,她难道真的能心无芥蒂地照顾仇人的孩子吗?
萧盈当时没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后来明绰自己接触了裴舜英,就明白萧盈为什么会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