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光(第1页)
徐仪自小有强记之能,是以,八岁前魏国公府邸的每一帧光影,她都清楚的记得。
她自小往来吴王府和魏国公府之间,两座府邸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煊赫之所,但也大不相同。吴王府总是人声鼎沸,高官命妇往来不绝,而魏国公府却总是冷寂如深井。
因为父亲徐达常年在外征战,而母亲谢佩英为丧父之痛,终日枯守在内苑深处。
外祖父受磔刑而死,这份几年也化不开的哀恸,将魏国公夫人与这喧嚣人世隔开,连带着对膝下儿女的关切,都淡漠得仿佛他们只是府里需要按时浇水的名贵花木。
徐仪的童年,便在这空旷的殿宇楼阁间度过。常伴她的,不是须发皆白的严苛西席,便是规矩森严的教引嬷嬷。府邸的寂静,压得人心头发沉,唯有小了她6岁的弟弟辉祖,常贵娥和蓝昭伯母偶尔到访的热闹,才能短暂地打破这潭死水。
直到那一日,解开之妻高妙莹来访。她是母亲的旧识,亦是马王妃身边的红人。
高夫人握着母亲微凉的手,声音温煦:“夫人,听王妃娘娘提起,您正为令嫒寻访女师?妾身近日倒识得一位妙人,名唤周瑶光。与之清谈,如沐春风,其才其德,堪为令媛之师。
于是,周瑶光来了。
她踏入这沉寂太久的国公府时,身后没有跟随抱着成摞《女诫》、《列女传》的婢女,袖中,亦没有令人胆寒的戒尺。
是她,第一次告诉徐祯仪,女子读书,不只为相夫教子,更为明心见性,见天地,见众生。
回驿馆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马灯,随着车身摇晃,将母女二人的侧影投在车壁上,忽明忽暗。
车轮滚滚,碾碎了一路的寂静。
“人既已寻着,为何不一道带走?”谢佩英率先开口。
徐仪看了眼,在胡嬷嬷怀中兀自熟睡的高神佑,声音有些低落:“老师不肯走。”
谢佩英眉梢微挑。
“老师说,她要设法去救高季迪。”徐祯仪垂下了双眸。
周瑶光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夫君尚有一息在,为妻者,岂能坐视?一日救不出他,我便一日不离开。若当真天命难违,我再回来,带神佑远走高飞。’”
谢佩英听完,唇边竟勾起一抹难辨意味的弧度:“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
徐仪却秀眉紧蹙,眼中满是困惑与不解:“母亲,我不懂。”
“明知诏狱森严,九死一生,此去与飞蛾扑火何异?以一人之身,撼朝廷之威,于事何补?”
谢佩英静静地听着,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外面飞速倒退的夜色,声音飘忽:
“情之一字,最是无理可讲。你如今不解,是你心中尚无挂碍。”她缓缓回过头,昏黄的灯火下,她的眼神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柔和,
“等你将来有了那个,拼了性命也想护着的人,自然就懂了。”
这句话,却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经意间刮过徐祯仪的心尖,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可她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那张永远清冷自持、仿佛万年冰山之上亘古不化的雪,映不出丝毫人间烟火的热度。
这样的话,竟是这位永远将规矩、体统、家族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魏国公夫人口中说出来的?
徐仪缓缓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思绪,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莲纹刺绣,心底一个声音清晰地问道:母亲,您呢?您这一生,可曾真正有过那个值得您抛开这煊赫门楣、泼天富贵,甚至赌上性命也要去护住的人?
当晚,徐仪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儿时,求学于周瑶光席下的时光。
说是求学,但周瑶光只用一半的时间教她琴棋书画,另一半的时间,更像是带着徐仪,走出魏国公府朱门内的天地。
自她认识周瑶光三个月后,她也被允许悄悄跟着周瑶光到高府做客,然而在高府所见,却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那么多尊卑礼数,却多了几分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高府也是官宦富贵人家,却少了几分国公府里严苛的尊卑。
记得有一日,一个憨厚汉子来高府送刚出炉的梅干菜烧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周瑶光接过油纸包,笑道:“仪儿,尝尝王五一的手艺。”
待徐仪问起周瑶光如何与其相识。周瑶光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说:“王五一昔年乃我家佃户,遭了灾才到南京城谋生。如今凭这烤烧饼的手艺立足,滋味倒也地道!”
王五一在一旁憨笑,搓着手,脸上是饱经风霜的朴实。徐仪于是小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馅咸香,是不同于国公府精致点心的另一种味道。
还有一次,俩人在马车内见路边一落魄书生,立于街角,面前铺一张旧毡,代人写信撰文。
周瑶光便叫停车马,上前驻足片刻,也不顾抛头露面,与之闲谈两句,得知其是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此。本以为不过寻常招呼,过后,周瑶光却悄悄遣仆役送去些许银钱与寒衣。
这些寻常巷陌里形形色色的的冷暖悲欢,诸味纷呈,是徐仪在深宅大院里从未接触过的真实,不断冲击着她自幼被深宅规矩豢养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