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雨(第3页)
……
宋清徵尚未安寝。她披着素绒外裳,独坐灯下。一手指尖摩挲着泛黄手札末页那异常的褐色印迹,目光却落在案头并排的青、白二色小瓷瓶上。
这手札以麻绳缀边,纸页间沁着淡淡的苍术香气。半掌厚的桑皮纸上,她外祖母以娟秀小楷录尽烟火百味:胡饼的十八层酥皮秘法、解瘴毒的七步煎药方、竹纸去霉之术……越往后翻越是奇诡,竟还录有南诏巫医驭蛇的咒诀。末页残损处,隐隐可见深褐色的奇异印迹,触手竟觉纸张厚实异常,异于他处。
她外祖父三代行商,以倒卖药材起家。外祖母乃江湖游医之女,常扮男装随父跋山涉水,采药行医,见识心胸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外祖母生二子二女,她母亲排行最幼,上有两兄一姊。姨母嫁与外曾祖的徒孙,亦是天南海北行医访药。两位舅舅,一位承外祖父衣钵,行商四方;一位继外曾祖衣钵,在余杭老家开馆行医,兼营药材生意,日子富足康泰。
据前世模糊记忆,年后她两位舅舅便会入京置办铺面。彼时她恰满十五及笄,卢家亦将登门下聘。然今时不同往日,纳征之事既已仓促提前,两位舅舅入京之期,是否亦会随之提前?
手札一页页翻过,纸声沙沙。案几上两只小瓶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令她陷入更深的沉思……
白瓶药物未知,不能擅用。然这青瓶迷药,若不依计行事,眼前这桩婚约便如铁索缠身,再难挣脱。她攥紧了冰凉的药瓶,那触感仿佛前世的箭簇穿透时空而来,一股沉重的寒意自指尖蔓延,悄然浸透了心口。
……
夜空云丝缥缈,宋府东北角的眠香馆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
画紫脸色惨白如纸,小巧鼻尖沁出大滴冷汗,她十指死死抠进身下的锦褥,身下漫开大片刺目的血污,浓重的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刘妈妈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前,挥手令端着药碗的婆子退下。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意味,对蜷缩在血泊中的画紫冷然道:“这便是勾引主子爷们儿的下场。画紫姑娘当谨记今日教训,往后……好自为之罢!”
画紫紧闭双眼,泪水混着冷汗滑落鬓角。她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呜咽,薄唇已被咬破,渗出血痕。
宋凌陌在柳氏屋前急得团团转,又气又恼却不敢贸然闯入。正踌躇是否先回自己院子,恰见秀圆抱着一摞账册从门内出来。
“好姐姐,母亲可歇下了?”人影猛地蹿到眼前,惊得秀圆一个趔趄,怀中账册哗啦散落一地。看清来人,她才惊魂未定地合上半张的唇。
“四郎君寻夫人何事?”秀圆蹲下身,一边捡拾账册一边问。
宋凌陌挠着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我自有急事……”
秀圆动作未停,声音却如春风般和煦,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四郎君可是为画紫姑娘落胎之事忧心?若为此,郎君且听奴婢一言,花开百日,何急一朵?待郎君他日迎娶新妇入门,满园春色,何愁不能结果?”说话间,她微微仰起脸。
半蹲的女子十指纤长,一截皓腕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细腻光泽,尖巧的下颌勾勒出脖颈柔美的曲线。她起身时,扶柳般的细腰在月影中影绰生姿。
宋凌陌不觉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十四岁的少年瞬间羞红了脸,他翕张着唇,仿佛被烫到一般,未待秀圆眨眼,人已慌不择路地逃开,消失在回廊深处。
秀圆望着他狼狈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嗤笑,抬手将颊边一缕碎发优雅地别至耳后,抱起账册,款款地走向账房方向。
“二夫人那边……可曾起疑?”账房旁幽暗的歇间里,响起一个低哑的男声。秀圆深深吁了口气,垂眸道:“自是无恙。只是……那些放出去的本金须得尽快收回,否则二老爷一旦察觉账面亏空,定会拿你我顶罪……”
管事崔荣生背对着她,猛灌了一口冷茶。秀圆系好方才微微松开的衣扣,媚眼如丝,焕发出异样光彩。
她整理好衣裙,又上前一步,从背后环抱住男子劲瘦的脊背,声音里带着期盼的轻喃:“待你家中那位……腾出位置来,我便去求二夫人恩典,放我出去。届时你我成婚,我定为你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崔荣生眼睫低垂,覆盖住锐利的鹰钩鼻,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讥嘲。他放下茶杯,回身撩起秀圆的下巴,声音却温和得如同哄劝:“委屈你了。待过罢这阵风头,你再探探二夫人口风。若得手这一千两,我崔荣生必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深夜的冷风愈发飕飕,乌云趁着黑积缓在山前,月亮已寻不到踪迹,荒园的苔草从泥中慢慢钻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