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第1页)
既已入了殿,就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殿门距离皇帝上课的训思堂还有一段距离。桃七深吸一口气,安静地小步快走,向着东西向摆放的两幅矮案移动,嵇铭坐的是东边的那个案几,桃七站着,一看他的侧影,就能瞧出落寞与难过。
谢阁老七十八高龄,体格极其瘦削,发量稀少,腰背微驼,然而他发起怒来,脸色铁青,呼气如牛,一看便知是那种最严厉、最古板、最不近人情的老师。而他面前的学生则低着头,握着通红的左手手心。面如死灰,映衬出一对通红的眼眶愈发鲜明。因自己的愚钝被老师责骂,他感到羞愧,兼又为老师的辛劳和对自己的期望而懊悔。
他面前摊开一张不知是字帖还是答卷的白鹿纸,长长地铺展开在紫檀木桌案上,批注四个大字——食而不化。
十分中肯,也十分伤人的评价。
桃七静静走到矮案边,放下食盒,拾起案边散落的《左传》。
训思堂出现了第三个人,谢庄珩一时不再训话,嵇铭更不敢多言。只是看着那宫女捡起小皇帝上课用的青皮书册,展开到最新的注释处,战立在旁,认真扫看两眼,然后吐字清晰地开了口。
“庄公讨伐共叔段,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桃七动作优雅地合上《左传》,点评,“此所谓帝王之威、帝王之制,诸侯封邑至盛,虽犹如小国,亦不可逾越。”
谢庄珩先只是扫了她两眼,这才终于抬首,用浑浊的眼球正正视无召入内的宫娥。
嵇铭两个时辰没喝水了,喉咙很干,但他生生咽了下唾沫。他不知道小桃子怎么进来了,但他是真为小桃七担心。
不过,桃七料想得果然不错,谢阁老不屑对区区一个小宫娥不满。还“唔”了一声,似是让她继续说。
这还是桃七第一次与四朝老臣,朝廷的柱石肱骨对上话,表面看着自信满满,胸中已如千张战鼓擂。但她能看出,她说完之后,谢阁老似乎气顺了些。
?《郑伯克段于鄢》?,乃左传中的名篇佳作,它记载了一个故事,其中展现了政治谋略、又有帝王家族的伦理纲常。“郑伯”,指的是郑庄公,“段”,即他的弟弟共叔段。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偏爱幼子共叔段,要郑庄公给他一座险要城池作为封地。郑庄公许了,但是弟弟和母亲果然不满足于这点恩惠,暗中招兵买马,开拓势力,等到他们以为足够强大了,发兵谋夺郑国国都,结果棋差一着,郑庄公城府颇深,早有准备,一举将胞弟剿灭在“鄢”这个地方。
故事,小皇帝也能读懂。阁老发的问,无外乎这篇文章里的道理、启发,以及帝王之策,他没有答到点子上。凭桃七对嵇铭的了解,她能想到的嵇铭会答的方向统统避开即可。
她继续答:“天下间,唯君王可佩玉带、掌玺印、封泰山。若诸侯与属臣做不到,君王当发兵讨伐。然我以为,此乃下策。”
“那你说,何为上策?”
“上策,自然是列国诸侯、大夫、士子们从始至终安居其位,君君臣臣,不可逾越。如此,天下方能太平无事。若出现一点不敬君王的苗头,也要在酿成大祸之前……即刻镇压。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仁者无敌的信仰光耀万代,可他还不是失败了。无人敢比宋襄公,却也并非人人都是郑庄公,纵容放任,难保不生肘腋之患。”说罢,桃七将书册放回嵇铭面前。读史书,是为以古鉴今,回答阁老的问题前,需思考作为帝王,自身的处境与朝野的形势。希望他能明白这个道理。
谢庄珩静坐良久,最后摇摇头,似无奈,又似嘲讽:“话说得容易,可出师无名,或名义不足,若百姓臧否皇帝,悠悠众口,万世史书,为之奈何?”
“何须多言?依我看,唯一句可解——多行不义,必自毙。”桃七眼眸垂落,简言道,“史书直言其行,公义自在人心。”
谢庄珩佝偻的老迈身躯竟然微微一颤。他转了下身,问:“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万民愚昧,滋生流言蜚语,遗毒百世,甚至连史书都写得那样难看,可怎么是好?”
桃七自信一笑:“若史书中皆为谎话,那春秋左传,论语孟子,都不必读了罢。”
“什么?”
“都是假话,何苦天下读书人要汲汲营营于此。十年寒窗,岂不是读一次,就上当受骗一次?我相信,只要是够格流传下来的史,皆骗不过万民的智慧。”
嵇铭彻底呆住。这一回,谢阁老的沉默持续得愈发久。
“好,好好。好个上当受骗。好哇。”耄耋老者以手掌悠然拍击着桌案,叹息道,“只是百姓……有这样的智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