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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朝由衷地赞叹,“写得真好。”
皇帝也难得颔首,“拿回去照着练,之前的不作数,就从这一篇开始重新算起。”
连朝顿时苦起脸,左看看,右看看,皇帝很贴心地提醒她,“是不是总觉得不对,少了点什么,不好拿回去练?”
“是啊万岁爷!”
“朕也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说着,从条案前摆放齐整的印鉴匣子里拿出一方。青金石螭纹,料子很少见。一般的御印都是寿山石。黛蓝的石面如同无垠的穹顶,其间白、金错落,像河汉也像群星。
稳稳当当地钤
在纸面,是他曾提过的篆文——无非新。
皇帝还是如常的声调,“手腕既然好了,身子也无碍。风寒侵体,最好在热水里泡一泡。明日就要去围场驻营,起居都在大蒙古包。骑马射箭,宴饮围猎——能好吗?”
连朝想也没想,“能好。”
皇帝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第30章子时六刻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她从东次间出来,果然见赵有良就揣着手在屋檐下等着。并不着急进去,近前来彼此问过好,连朝不和他打没意思的马虎眼,率先问,“谙达刚才说有什么事?”
常泰送了盏灯来,赵有良接过,朝前边比了比手,引她往前走,“没什么大事。只是先前犯糊涂,如今想明白了。往后不会自作聪明,说什么提点姑娘的话。御前各吹各的风,砖石缝里草儿不相干,就成。”
她站住脚,朝赵有良矮身作福,有些歉然,“是我让谙达难为了。谙达为我好,才提点我,我知道。”
赵有良说不敢,“姑娘也让我明白了,到底是谁在牵着线,旁边伺候的人,看着就成。有风来了,不用递剪子,该断自然会断,该拢自然会拢。只是我闹不明白,姑娘这么折腾,求的是一个什么?”
连朝不答反问,“上回托贵主子的福,我们几个都去了一趟慎刑司。我想问问谙达,那位张谙达,如何了?”
赵有良说,“姑娘是御前的人,所以经办得过万岁爷。那张存寿是贵主子位下的人,万岁爷插手后宫的事,都让老主子提了一嘴,已经很不给贵主子脸面了。至于怎么处置,原本他该死,贵主子生保下他,依照祖宗家法,谁家的人,谁来管事。”
连朝笑了一下,赵有良觉着她很看不开,皱着眉头,“姑娘何必一直拧巴于此?万岁爷开发了张存寿,把他送到慎刑司,把他送到辛者库打板子做杂役,姑娘心里就舒坦了吗?姑娘是聪明人,知道人间处处都有这么号人,善者必能得善果,恶人必会遭折磨,那是开蒙哄三岁小孩子的说法。姑娘混到这个地步,要是还这么想,就当我这话又是白讲。”
她站在原地,形单影只的。天地秋风簌簌而来,觉得周身寒冷,草木肃杀。
与其说是秋风,不如说是秋燎,秋天的火焰,与看不见尽头的黑夜一样,汹涌无声。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人世间的善恶是非,我做不得主。但我眼前的善恶是非,我可以审辩,一定要求个公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谙达要拿什么大自在大良善的人来比我,我从不指望立好牌坊,这德言容工,我是样样不通。”
赵有良不作评价,这段时间对这位姑娘的秉性有所了解,敬而远之即可。他抓紧把正事挑明,好回去伺候,“明日御驾往木兰,御前要抽一批人随扈,留一批人在行宫。今日呈上去的名册,我看姑娘车马劳顿,脸色不好,所以没你。万岁爷适才问了两句,面没见着,姑娘就被传进去了。我再不和姑娘斗法,姑娘带些厚衣裳,抓紧收拾收拾,别计较这些事儿,随去木兰吧。”
她低眉,“是我,来了不久,净给谙达招麻烦。”
赵有良摆手,“别介,再别这么说了。”
连朝想了想,低声说,“我总是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得罪了谙达,是谙达宽宏,不计较我的小把戏,我才能还在这里和谙达说话。其实这事儿,我想都是我敬畏谙达,不敢和谙达通气儿。往后有什么事,前边后边的,谙达提前提点提点我,我做事就有分寸,自然不会再叫谙达为难的。”
赵有良冷笑一声,“姑娘,养心殿虽然通着前朝与后宫,聪明可不是这么用的!”
连朝坦然地摊手,“我要是真聪明,去操心要砍头的大事,就不会这么心直口快地说出来,让谙达疑心我。我晓得谙达是个谨慎的人,凡事都以万岁爷为重。我一个小小的宫女,纵然手眼通天,能伸到哪里去?不过是各自保命,各有所求。真把自己折腾没了,谙达还该高兴呢!谙达说是也不是。”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时候不早了,姑娘小心着回吧。”
连朝也再度福身,“多谢。”
双巧在屋子里等她,有一肚子狐疑的话,想了想到底也没问,殷勤招呼她进屋来,“你真是时运好。我去前头问了,万岁爷今日发慈悲,刚好有多的热水,就叫多烧些,赐给伺候的人。药浴刚好对你的症,我给你放好了,快去泡了再来。”
连朝随手把灯笼放一边,提袍子迈过门槛,才觉得一天这么周折当真是累了。双巧引她到屏风后头去,一边走,一边说,“泡一会就好,不要贪多,等真正凉着,又不晓信。”
连朝轻快地说,“知道啦,怎么走了个庆姐,你就变成话最多的那个。真是,真是。”
双巧绕出来收包袱,笑斥道,“真是什么!我好心好意待你们两个,全都被当做驴肝肺,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你倒教教我,我怎么办。”
连朝整个人浸到木桶里,满足地喟叹一声,“还好我回来得快!”听她这么问,回说,“当然是要有个度。”
双巧问,“什么肚?肚量的肚?”
连朝摇头,手伸出水面去拿胰子,掠起一串水花。水汽氤氲里,她的脸都看不太分明,“非也,非也。就跟平常称银子用的戥子一样,多一点,少一点,就会歪了。要不多不少,才刚刚好。”
双巧“呸”了一口,“我还以为你多高深的学问,又在打马虎眼和我说废话。”
连朝也笑,“我认真的。人自贱则百事贱,人自尊则百事尊。如今是出门在外,一应事情还在摸头绪,打十月开始一路到年关,是宫中最忙的时节,圣驾必定会回京的。到时候请期啊,下定啊,门第家私这四个字,会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到了夫家也是如此。我没经见过,勉强算个臭皮匠,能劝姐姐的,一来是不自弃,二来就是有度。”
双巧正是满怀心事的时候,不自觉崴身坐下,“你倒说说,如何的有度。”